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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五


  ▼第一二八回 井底風波

  鳩摩智適才擒住慕容復後,不免想到他父親相贈少林武學秘笈之德,是以明知他是個心腹大患,卻也不將他立時處死,只是投入枯井,讓他得留全屍。但此刻一明白慕容博贈書的用意,心想自己苦受這般煎熬,全是此人所種的惡果,不由得怒發如狂,俯身井口,向下呼呼呼連發三掌。三掌擊下,井中聲息全無,顯然此井極深,掌力無法及底。

  鳩摩智狂怒之下,凝運功力,猛力又擊出一拳,這一拳不打倒也罷了,一打之下,內息更是奔騰鼓盪,似乎要從全身十萬八千個毛孔中衝將出來,偏生是處處碰壁,衝突不出。正自又驚又怒,突然間胸口一動,衣襟中有一物掉下,直落入井中。鳩摩智伸手一抄,已自不及,忙運起「擒龍手」凌空一抓,若在平時,一定能將此物抓了回來,但這時內勁不受心力使喚,只是向外膨脹,卻使不到掌心之中,只聽得啪的一聲響,那物落入了井底。

  鳩摩智暗叫:「不好!」伸手到懷中一探,果然察覺落入井中的便是那本「易筋經」。他早知自己內息運錯,全是從「易筋經」而起,解鈴還需繫鈴人,要免除遭煎熬之苦,自非從「易筋經」中鑽研不可。這是關涉他生死要物,如何可以失落?他更不思索,縱身一躍,便向井底跳了下去。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類刺痛足掌,又恐慕容復自行解開穴道,伺伏偷襲,雙足未曾落地,便伸手向下拍出兩掌,減低落下之勢,左掌使一招「迴風落葉」護住周身要害。殊不知內息既生重大變化,招數雖精,力道使出來時卻散漫歪斜,全無準繩。這兩下掌擊,非但沒減低落下時的衝力,反而將他身子一推,砰的一聲,令他腦袋在井周內緣的磚頭上重重一撞。

  以鳩摩智本來的功力,雖不說已練成銅筋鐵骨之身,但腦袋在磚頭上一撞,自身絕無損傷,磚頭必成碎粉,可是此刻百哀齊至,但覺眼前星星直冒,一陣天旋地轉,俯地跌在井底。這口井無水已久,落葉敗草,堆積甚厚,腐爛起來,都化成了軟泥,數十年下來,井底軟泥積了丈許。鳩摩智這一摔下,口鼻登時都埋在泥中,只覺身子慢慢向下沉落,要待掙扎著站起,手腳卻用不出半點力道。正驚惶間,忽聽得上面有人叫道:「國師,國師!」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。

  鳩摩智道:「我在這裏!」他一說話,爛泥立即湧入口中,那裏還發得出聲來,卻隱隱約約聽得井邊那四名吐蕃武士的說話之聲。一人說道:「國師不在這裏,卻不知那裏去了?」另一人道:「想是國師不耐煩久等,他老人家既然吩咐咱們用巨石壓住井口,那便遵從辦理好了。」又一人道:「正是!」

  鳩摩智大驚,心想數千斤的巨岩壓住了井口,別說此刻的武功喪失,便在昔日,也不易在下面掀開巨岩出來,只想呼叫:「我在這裏,快救我出來!」越是忙亂,爛泥入口越多,一個不留神,竟還吞了兩口,腐臭難當,那也不用說了,只聽得砰啪,轟隆之聲大作,那四名吐蕃武士將一塊塊的巨岩壓上井口。這些人對鳩摩智敬若天神,國師有命,實不亞於國王的諭旨,撿岩唯恐不巨,堆疊唯恐不實,片刻之間,將那井口牢牢封死,數百斤的大石,足足堆了十二三塊。

  耳聽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,呼嘯而去,鳩摩智心想此身勢必畢命於這口枯井之中,他武功佛學、智計才略,莫不雄長西域,冠冕當時,怎知竟會葬身於污泥之中。人孰無死?然如此死法,實在太不光采,想到悲傷之處,眼淚不禁奪眶而出。他滿身泥濘,早已髒得不成模樣,但習慣成自然,還是伸手去拭抹眼淚,右手一抬,忽然在污泥旁摸到一物,順手抓來,正是那本「易筋經」。霎時之間,鳩摩智不禁啼笑皆非,這經書是找回了,可是此刻還有何用?

 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:「你聽,那些吐蕃武士用大石壓住了井口,咱們卻如何出去?」聽說話聲音,正是王玉燕。鳩摩智聽到人聲,精神為之一振,心想:「原來她沒有死,卻不知是跟誰說話?既有旁人,合數人之力,或可推開巨岩,得脫困境。」但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道:「只須我得能和你廝守,不能出去,又有何妨?你既在我身旁,臭泥井便是眾香國。天堂樂土,也及不上此地了。」

  鳩摩智一聽之下,微微一驚:「他居然也沒有死?此人受了我火燄刀之傷,和我仇恨極深。此則我內力不能運使,他若是乘機報復,那便如何是好?」原來說話之人便是段譽。他被慕容復摔入井中之時已是昏暈過去,手足不動,雖入污泥,反而不如鳩摩智那麼狼狽。待得王玉燕躍入井中時,偏生就有這麼巧,她腦袋所落之處,正好是段譽胸口的「膻中穴」,一撞之下,段譽立即醒了轉來。玉燕跌入他的懷中,非但絲毫沒有受傷,連污泥也沒有濺上多少。

  段譽陡覺懷中多了一人,疑惑間,忽聽得慕容復在井口說道:「表妹,你畢竟內心是深愛段公子,雖然生不能成為夫婦,死而同穴,總算是得遂你的心願。」這幾句話清清楚楚的傳到井底,段譽一聽之下,不由得癡了,喃喃說道:「甚麼?不,不!我——我——我段譽那有這等福氣?」突然間他懷中那人說道:「段公子,我是個糊塗人,你一直待我這麼好,我——我——」

  段譽驚得獃了,道:「你是王姑娘?」玉燕道:「正是!」段譽對她素來十分尊敬,心中不敢存絲毫褻瀆之念,一聽是她,驚喜之餘,急忙站起身來,要將她放開。可是井底的地方既窄,又滿是污泥,他身子站直,兩腳便直入泥中,覺得若將玉燕放在泥中,卻是大大不妥,只得將她身子抱著,連連道歉:「得罪,得罪!王姑娘,咱們身處泥中,只得從權了。」

  玉燕嘆了口氣,心下感激。她兩度從生到死,又從死到生,對於慕容復的心腸,實已瞧得清清楚楚,縱欲自欺,亦復不能,再加段譽對自己一片真誠,兩相比較,更顯得一個情深義重,一個自私涼薄。她從井口躍到井底,雖只一瞬之間,內心卻是起了個大變化,當時是自傷身世,決意一死以報段譽,卻不料段譽和自己都沒有死,事出意外,當真是滿心歡喜。

  她原是嫻雅守禮的女子,但此刻倏經巨變,激動之下,忍不住向段譽吐露心事,說道:「段公子,我只道你已經故世了,想到你對我的種種好處,實在又是傷心,又是後悔,幸好老天爺有眼,你安好無恙。我在上面說的那句話,你想必聽見了?」她說到這一句話,不由得嬌羞無限,滿臉通紅,將臉藏在段譽的頸邊。突然之間,段譽全身飄飄盪盪地,如升雲霧,如入夢境,這些時候來朝思暮想的願望,驀地裏化為實事,他大喜之下,雙足一軟,一跤坐倒在污泥之中,背靠井欄,雙手仍是摟著玉燕的身軀。

  不料玉燕好幾根頭髮鑽進他的鼻孔,段譽「啊嚏,啊嚏!」連打了幾個噴嚏。玉燕道:「你——你怎麼啦?受傷了麼?」段譽道:「沒——沒有——啊嚏,啊嚏——我沒有受傷,啊嚏——也不是傷風,是開心得過了頭,王姑娘——啊嚏——我歡喜得險些暈了過去。」井中一片黑暗,相互間都瞧不見對方。玉燕微笑不語,滿心也是浸在歡樂之中。她自幼癡戀表兄,始終得不到回報,直到此別,方始領會到兩情相悅的滋味。

  段譽結結巴巴的問道:「王姑娘,你剛才在上面說了句甚麼話?我可沒有聽見。」王玉燕微笑道:「我只道你是個至誠君子,卻原來也會使壞。你明明聽見了,又要我親口再說一遍。怪羞人的,我不說。」

  段譽急道:「我——我確是沒有聽見,若教我聽見了,老天爺罰我——」他正想罰個重誓,嘴巴上突覺一陣溫暖,玉燕的手掌已按在他嘴上,只聽見玉燕說道:「不聽見就不聽見,又有甚麼大不了的事,卻值得罰甚麼誓?」

  段譽大喜,自從識得王玉燕以來,她從未對自己有這麼好過,說道:「那麼你在上面究竟說的是甚麼話?」玉燕道:「我說——」突覺一陣靦腆,微笑道:「以後慢慢再說,日子長著呢,又何必急在一時?」

  「日子長著呢,又何必急在一時?」這句話鑽入段譽的耳中,真如仙樂,那意思顯然是說,玉燕此後將和他長此相守。段譽乍聞好音,兀自不信,問道:「你說,以後咱們能時時在一起麼?」

  玉燕伸臂摟著他的頸子,在他耳邊低聲說道:「段郎,只須你不嫌我,不惱我昔日對你冷漠無情,我願終身跟著你,再——再也不離開你。」段譽一顆心幾乎要從口中跳將出來,問道:「那你表哥怎麼樣?你一直——一直喜歡慕容公子的。」玉燕道:「他卻從來沒將我放在心上。我直至此刻方才知道,這世界上是誰真的愛我、憐我,是誰把我看得比他自己的性命還重。」段譽道:「你是說我?」

  玉燕垂淚說道:「對啦!我那表哥一生便是夢想終有一日要做大燕國皇帝,本來呢,這也難怪,他慕容氏世世代代,做的便是這個夢。他祖宗幾十代做下來的夢,傳到他身上,怎又能盼望他醒覺?我表哥原不是壞人,只不過為了想做大燕皇帝,甚麼事都擱在一旁了。」

  段譽聽她言語之中,大有為慕容復開脫分辯之意,心中又焦急起來,道:「王姑娘,倘若你表哥一旦悔悟,忽然又對你好了,那你——你——怎麼樣?」玉燕嘆了口氣道:「段郎,我雖是個愚蠢女子,卻絕不是喪德敗行之人。今日我和你許下三生之約,若再三心兩意,豈不是有虧名節?我如何對得起你對我這些時候來的深情厚意?」段譽心花怒放,抱著她身子一躍而起,「啊哈」一聲叫,啪的一響,重又落入污泥中,伸嘴過去,便要吻她櫻唇。玉燕宛轉相就,四唇正欲相接,突然間頭頂呼呼風響,甚麼東西落將下來。

  兩人吃了一驚,忙向井攔邊一靠,砰的一聲響,一個人落入了井中。段譽問道:「是誰?」那人哼了一聲,道:「是我!」卻正是慕容復。原來段譽醒轉之後,便得玉燕柔聲相向,兩人全副精神,都貫注在對方身上,兩個人自己便是一個小天地,當時就算天崩地裂,也是置若罔聞,鳩摩智和慕容復在上面呼喝惡鬥,自然更是充耳不聞。驀地裏慕容復摔入了井中,二人都是吃了一驚,都道他是前來干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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