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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〇


  南海鱷神突然叫道:「老大,老四,咱們回去了麼?」眼見段延慶和雲中鶴向著回靈州的地方走去,他轉頭向段譽道:「我要去了!」放開腳步,跟著段延慶等人而去。段譽道:「王姑娘,想必你累了,咱們坐車去。」扶著玉燕,走到阿紫原先坐的騾車之中。當下一行人齊向靈州進發。傍晚時分,到了靈州城內。

  其時西夏國國勢方張,擁有二十二州。河南有靈州、洪州、銀州、夏州諸州,河西有興州、涼州、甘州、肅州諸州,即今甘肅、寧夏、綏遠一帶,控甲五十萬。西夏人驍勇善戰,宋史有云:「用兵多立虛岩,設伏兵包敵。以鐵騎為前軍,乘著馬,重甲,刺斫不入,用鉤索絞聯,雖死馬上,不墜。遇戰則先出鐵騎突陣,陣亂則衝擊之,步兵挾騎以進。」又云:「其人能寒暑饑渴——不恥奔遁,敗三日,輒復至其處。」

  西夏國王雖是姓李,實乃拓跋胡人,唐太宗時才賜姓李。西夏人轉戰四方,疆界變遷,國都時徙,靈州雖是西夏大城,但與中原名都相比,自然是遠遠不及了。

  這一晚蕭峰等無法找到宿店。須知靈州城市本不繁華,中秋將過,四方來的好漢豪傑不計其數,幾家大客店早住滿了。蕭峰等重行出城,好容易才在一座廟宇中得到借宿之所,男人擠在東廂,女子則群居西廂。

  段譽自見到王玉燕後,又是歡喜,又是憂愁,這晚上翻來覆去,卻如何能睡得著?心中只在想:「王姑娘為甚麼要自尋短見?我怎生想個法子勸解於她才是?唉,我既不知她尋短見的原由,卻又何從勸解?」眼見月光從窗格中灑將進來,一片清光,鋪在地下。段譽難以入睡,悄悄起身,走到庭院之中,只見牆角邊兩株疏桐,月亮將滿未滿,漸漸升到梧桐頂上。

  這時盛暑初過,但甘涼一帶,夜半已是頗有寒意,段譽在桐樹下繞了幾匝,隱隱覺得胸前傷口處有些作痛,知是日前奔得急了,觸動了傷處,不由得又想:「她何必要自尋短見?」此事實難索解,信步步出廟前,月光之下,只見遠處池塘邊人影一閃,依稀是個白衣女子,瞧著便是玉燕模樣。段譽吃了一驚,暗叫:「不好,她——她——她又要去尋死了。」當即展開輕功,搶了過去。他這「凌波微步」使將開來,迅捷無比,抑且了無聲息,猶如在水面滑行一般,霎息之間便到了那白衣人影背後。池塘中碧水如鏡,反照那白衣人的面容,果然便是玉燕。

  段譽不敢冒昧上前,心想道:「她在少室山上惱恨於我,此次重會,仍是絲毫不假辭色,想必餘怒未息。她所以自尋短見,說不定為了生我的氣。唉,段譽啊段譽,你唐突佳人了,害得她凄然欲絕,當真是百死不足以贖其辜了。」他躲在一株大樹之後,獃頭獃腦的自怨自欺,越想越覺自己罪愆深重。

  只見那碧玉般的池水面上,忽然起了漣漪,幾個小小的水圈慢慢向外擴展開去,段譽凝神一看,見幾滴水珠落在池面,卻原來是王玉燕的淚水。段譽更是憐惜,但聽得她幽幽嘆了口氣,輕輕嘆道:「我——我還是死了,免得受這無窮無盡的煎熬。」

  段譽再也不忍不住,從樹後走了出來,說道:「王姑娘,千不是,萬不是,都是我的不是,千萬請你擔代。你——你若是生氣,我只好給你跪下了。」他說到做到,雙膝一屈,登時便跪在地下。玉燕嚇了一跳,道:「你——你幹甚麼?快起來,要是給人家瞧見了,卻成甚麼樣子?」段譽道:「要姑娘說原諒了我,不再見怪,我才敢起來。」

  玉燕奇道:「我原諒你甚麼?怪你甚麼?那干你甚麼事?」段譽道:「我見姑娘傷心,心想姑娘事事如意,定是我得罪了慕容復公子,令他不快,以致惹得姑娘煩惱。下次若再撞見,他要打我殺我,我只逃跑,絕不還手。」玉燕頓了頓腳,道:「唉,你這——你這獃子,我自己傷心,跟你全不相干。」段譽道:「如此說來,姑娘你不怪我?」王玉燕道:「自然不怪!」

  段譽道:「那我就放心了。」站起身來,突然間心中老大的不是滋味。倘若玉燕為了他而傷心欲絕,打他罵他,甚至拔劍刺他、提刀砍他,他都會覺得開心,可是她偏偏說:「我自己傷心,跟你全不相干。」霎時之間不由得茫然若失。只見玉燕又垂下了頭,淚水一點一點的滴在胸口,她的綢衫不吸水,那淚珠順著衣衫濺了下去。段譽胸口一熱,說道:「姑娘,你到底有何為難之事,快跟我說了。我費心盡力,定然給你辦到,總是要你轉嗔為喜。」

  玉燕慢慢抬起頭來,月光照著她含著淚水的眼睛,宛如兩顆水晶,忽然間,那兩顆水晶中現出了光輝,一陣喜悅透入她的心中,那陣光輝隨即又黯淡了,她幽幽的說道:「段公子,你一直待我很好,我心裏——我心裏自然很感激的。只不過這件事,你實在無能為力,你幫不了我的忙。」段譽道:「我自己確是沒甚麼本事,但我蕭大哥、虛竹二哥都是一等一的武功,他們都在這裏,咱們親如骨肉,我求他們甚麼事,諒無不允之理,姑娘你究竟為甚麼傷心,你說給我聽。就算真的棘手之極,無可挽回,你把傷心的事說了出來,心中也會好過些。」

  玉燕慘白的臉頰上忽然罩上了一層暈紅,轉過了頭,不敢和段譽的目光相對,音低如蚊蚋,輕輕的說:「他——他要去做西夏駙馬。公冶二哥來勸我,說甚麼——甚麼為了復興大燕,顧不得兒女私情。」她一說完這幾句話,一回身,伏在段譽的肩頭,哭了出來。段譽受寵若驚,身子不敢有半點動彈,恍然大悟之餘,不由得獃了,也不知是喜歡還是難過,原來玉燕之傷心,完全是為了慕容復要去做西夏駙馬,娶了西夏公主,自然將玉燕置之不顧。段譽自然而然的想到:「她若嫁不成表哥,說不定對我便能稍假辭色。我不敢要她委身下嫁,只須我得能時時見到她的笑貌,那便心滿意足了。她如喜歡清靜,我可以陪她到人跡不到的荒山孤島上去,朝夕相對,樂也何如?」想到快樂之外,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。

  王玉燕身子一顫,退後一步,見到段譽滿臉喜色,心中更是酸楚,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我還當你好人,所以跟你說了,原來你卻幸災樂禍,反來笑我。」段譽急道:「不,不!姑娘,皇天在上,后土在下,我段譽若有半分對王姑娘幸災樂禍之心,教我天雷劈頂,萬箭攢身。」王玉燕道:「你沒有壞心,也就是了,誰要你發誓?那麼你為甚麼高興?」她這句話剛問出口,心下立時也明白了。

  王玉燕立時想到,段譽聽以喜形於色,那都是因為慕容復娶了西夏公主,他便去了這個最強的情敵,便有望和自己成為眷屬。段譽對她一見傾心,情致殷殷,王玉燕豈有不明之理?只是她滿腔情意,自幼便注在這位表哥身上,對於段譽的癡心,有時念及,心中不免歉然,但這個「情」字,卻是萬萬牽扯不上的。她一明白段譽手舞足蹈的原因,不由得既驚且羞,紅暈雙頗,說道:「你雖非笑我,卻也是不安好心。我——我——我——」她說了三個「我」字,便說不下去了。

  段譽心中一驚,暗道:「段譽啊段譽,你何以忽起卑鄙之念,竟起乘火打劫之心?豈不是成了無恥小人?」眼見到王玉燕楚楚可憐之狀,只覺但教她一生平安喜樂,自己縱然萬死,亦所甘願,不由得胸中豪氣陡生,心想:「適才我只是想如何和她在荒山孤島之上晨夕與共,其樂融融,可沒想到這『其樂融融』是我段譽之樂,卻不是她王玉燕之樂。我段譽之樂,其實正是她王玉燕之悲。我只求自己之樂,那是愛我自己,只有設法使她心中歡樂,那才是真正的愛她,是為她好。」

  王玉燕低聲道:「是我說錯了麼?你生我的氣麼?」段譽道:「不,不,我怎會生你的氣?」玉燕道:「那麼你怎地不說話?」段譽道:「我在想一件事。」他心中不住盤算:「我和慕容公子相較,文才武藝不如,人品風采不如,倜儻瀟灑、威望聲譽不如,可說樣樣及他不上,更何況他二人是中表之親,自幼兒青梅竹馬,鍾情已久,我更是無法相比。可是有一件事我卻須得勝過慕容公子,我要令他知道,說到真心為她好的,他卻不如我。二十年後,王姑娘和慕容公子生下兒子孫子後,她內心深處,仍會想到我段譽,這世上全心全意為她設想,沒第二個人能及得上我。」

  他心意已決,說道:「王姑娘,你不用傷心,我設法勸告慕容公子,叫他不可去做西夏駙馬,要他及早和你成婚。」玉燕吃了一驚,道:「不,那怎麼可以?我表哥恨死了你,他不會聽你勸的。」段譽道:「我當曉以大義,跟他言明,人生在世,最要緊的是夫婦間情投意合,兩心相悅。他和西夏公主素不相識,既不知她是美是醜,是善是惡,旦夕相見,便成夫妻,那是大大的不妥。我又要跟他說,王姑娘清麗絕俗,世所罕見,溫柔嫻淑,找盡天下也再遇不到第二個。何況你對他情心一往,豈可做那薄情郎君,為天下有情人齊聲唾罵,為江湖英雄好漢卑視恥笑?」

  玉燕聽了他這番話,心中大是感動,幽幽的道:「段公子,你說得我這麼好,那是你有意誇獎,討我歡喜——」段譽忙道:「非也非也!」他話一出口,想到這是不知不覺受了包不同的沾染了,學了他的口頭禪,忍不住一笑,又道:「我是一片誠心,句句乃肺腑之言。」玉燕也被他這「非也非也」四個字引得破涕為笑,說道:「你好的不學,卻去學我包三哥。」段譽見她微笑,十分喜歡,道:「我自必多方勸導,要慕容公子不但消了做西夏駙馬之念,還須及早和姑娘成婚。」

  玉燕道:「你這麼做,卻又為了甚麼?於你有甚麼好處?」段譽道:「我能見到姑娘言笑晏晏,心下欣喜,那便是極大的好處了。」玉燕心中一凜,只覺他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言語,實是對自己鍾情到十分。但她一片心思都放在慕容復身上,一時感動,隨即淡忘,嘆了口氣,道:「你不知我表哥的心思。他把興復大燕,當作了天下第一等的大事。他說男兒漢當以建基立業為重,倘若兒女情長,英雄氣短,那便不是英雄了。他說西夏公主是無鹽嫫母也好,是潑辣悍婦也好,他都不放在心上。最重要的是能助他光復大燕。」

  段譽沉吟道:「那確是實情,他慕容氏一心一意做皇帝,西夏能起兵助他復國,這件事——這件事——倒是有些為難。」眼見王玉燕淚水又是盈盈欲滴,他一挺胸膛,說道:「你放下一百二十個心。我去做西夏駙馬。你表哥做不成駙馬,就非和你成婚不可了。」

  玉燕又驚又喜道:「甚麼?」段譽道:「我去搶這個駙馬都尉來做。」玉燕在少室山上親眼見到他以六脈神劍打敗慕容復,心想他的武功確是比表哥為高,如果他想去做駙馬,表哥倒真的未必能搶得到手。玉燕低低的道:「段公子你待我真好,不過這樣一來,我表哥可就要恨死你啦。」段譽道:「那又有甚麼關係?反正現下他也早就恨我了。」

  玉燕又道:「你剛才說,也不知公主是美是醜,你卻為了我而去和他成親,豈不是——豈不是太委曲了你?」段譽心底有一句話是:「只是為了你,不論甚麼委曲我都甘願忍受。」但這幾句話剛到口邊,心中隨即想到:「我為你做事,若是居功,要你感恩,那便不是君子的行徑。」便說道:「我不是為了你而受委曲,我爹爹有命,要我去設法娶得這位西復公主。我是秉承爹爹之命,跟你全不相干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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