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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六


  ▼第一二五回 招婿大會

  蕭峰來到少室山時,十八名契丹武士本以大皮袋盛烈酒隨行。但此刻眾武士不在身邊,他未曾飲酒已近兩日,聽到段譽說起,到靈鷲宮去飲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釀,不由得舌底生津,嘴角邊露出微笑。阿紫搶著道:「去,去,去!姊夫,咱們大夥兒一起都去。」她知道要治自己眼睛,務須隨虛竹去靈鷲宮中,但若無蕭峰撐腰,虛竹縱然肯治,他手下四個快嘴丫頭是一意為難,終不免夜長夢多。

  她聽蕭峰沉吟未答,心想:「姊夫外貌粗豪,心中卻著實精細,他此刻自己料到我的用心,不如直言相求,更能得他允可。」當即立起身來,扯著蕭峰的衣袖,輕輕搖了幾下,求懇道:「姊夫,你若不陪我到靈鷲宮,我——我的眼睛只怕復原無望,終生要不見天日了。」

  蕭峰心想:「令她雙目復明,確是大事。」又想:「我在大遼,位望雖尊,卻無一個談得來的朋友。中原豪傑都得罪完了,好容易結交到這兩個慷慨豪俠的兄弟,若得多聚幾日,實慰平生。」當下便道:「好,二弟、三弟,咱們同去西夏走一遭,再上二弟的靈鷲宮去,痛飲數日。」

  次日眾人相偕就道,虛竹又到父親玄慈、母親葉二娘的墓前叩拜告別。一行人緩緩向西而去。到得山下,靈鷲宮諸女已雇應了驢車,讓段譽和游坦之臥在其中養傷。游坦之滿心不是滋味。但寧可忍辱受氣,說甚麼也不願和阿紫分離。一日之中,只要阿紫偶然揭開車帷和他說一兩句話,他便要興奮上好半天,只是阿紫騎在馬上,前前後後,總是跟隨在蕭峰身邊。游坦之心中難過之極,卻不敢向她稍露不悅之意。走了兩天,靈鷲諸部逐漸會合。鸞天部的首領向虛竹和段譽稟報已會到鎮南王,告知他段譽的傷勢漸愈,並無大礙,鎮南王甚是放心,要鸞天部轉告段譽早日回去大理。

  鸞天部諸女又道:「鎮南王一行人是向東北去,段延慶和南海鱷神卻向南疾馳,雙方決計碰不到頭。」段譽甚喜,向鸞天諸女道謝。鍾靈道:「段公子,令尊要你早回大理,他自己怎地又向東北方去?」

  段譽微微一笑,尚未回答,阿紫已笑道:「爹爹定是給我媽拉住了,不許他回大理去。鍾姑娘,你想拉住我哥哥的心,得學學媽媽。」

  鍾靈明知段譽所以要到西夏,乃是要去會見那個王姑娘,但這些日子中她每日得與段譽相見,心願已足,也不去理會日後段譽和王姑娘會見之後,卻又如何,阿紫譏嘲於她,她也不介意。炎暑天時,午間赤日如火,好在離中秋尚遠,眾人只撿清晨、傍晚趕路,每日行六七十里,也就歇了。在途非止一日,段譽傷勢好得甚快。

  虛竹替游坦之的斷腿接上了骨,用夾板牢牢夾住了,看來頗有復原之望。游坦之跟誰也不說話,虛竹替他醫腿,他心中仍是充滿了惱恨之意。這日眾人行到了咸陽古道,段譽向蕭峰等述說當年劉項爭霸的史跡。蕭峰和虛竹都讀書甚少,聽段譽揚鞭說著昔日英豪,都是大感興味。忽然間馬蹄聲響,後面兩乘馬快步趕來。蕭峰等將坐騎往道旁一拉,好讓後面的乘客先行。阿紫卻兀自攔在路中,待那兩乘馬將趕到她身後時,她提起馬鞭一抽,便向身後的馬頭上抽去。兩乘馬中當先一乘馬上騎者也提起馬鞭,往阿紫的鞭子迎上,口中卻叫起來:「段公子、蕭大俠,請留步。」

  段譽回頭一看,原來當先那人乃是巴天石,後邊那人卻是朱丹臣。這時巴天石一鞭將阿紫手中馬鞭擋開,和朱丹臣同時翻身下鞍,向段譽拜了下去。段譽雖是主子的身份,但對巴朱二人向來視作長輩,忙下馬還禮,問道:「我爹爹平安?」只聽得颼的一聲響,阿紫一鞭又向巴天石頭上抽了下來。

  巴天石尚未站起,身子向左略挪,仍是跪在地下。阿紫一鞭抽空,巴天石右膝向下一按,已將鞭梢掀住。阿紫用力向後一抽,卻是抽之不動。她明知若以內力相爭,自己決計鬥不過對方,當即手掌一揚,將鞭子的柄兒向巴天石甩了過去。巴天石惱她氣死凌千里,原是有略加懲戒之意,卻料不到她眼睛雖盲,行動仍是機變無比,這鞭柄來得迅速之極,巴天石聽得風聲,急忙側頭相避,頭臉雖然避過,但啪的一聲,正好打在他的肩頭。段譽喝道:「紫妹,你又胡鬧!」

  阿紫道:「怎麼我胡鬧了?他要我的鞭子,我給了他便是。」巴天石為人甚有涵養,嘻嘻一笑,道:「多謝姑娘賜鞭。」當下便不再提此事,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,雙手遞給了段譽。段譽接過一看,見封皮上「譽兒覽」三字,正是父親的手書,忙雙手捧了,整了整衣衫,恭恭敬敬的拆開,卻原來段正淳命他到了西夏之後,如有機緣,不妨便娶西夏國公主為妻。

  信中言道:「我大理僻處南疆,國小兵弱,難抗外敵,如得與西夏結為姻親,得一強援,實為保土安民之上策。吾兒當以祖宗基業為重,以社稷子民為重,盡力圖之。高氏婚姻之約,為父自當善處之也。」

  段譽讀完此信,臉上一陣紅,一陣白,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」巴天石又取出一信,說道:「此是王爺寫給西夏國王陛下求親的親筆函件,請公子到得靈州之後,呈遞西夏國王陛下。」朱丹臣也笑瞇瞇的道:「公子,祝你馬到成功,娶得一位如花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,置我國江山如磐石之安。」段譽神色更是尷尬,問道:「爹爹怎知我去西夏?」巴天石道:「王爺得知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親,料想公子——也——也會去瞧熱鬧。王爺說道,請公子以國家大事為重,兒女私情為輕。」

  阿紫道:「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,爹爹聽說慕容復去西夏,料想王姑娘定然隨之同去,於是他自己這個寶貝兒子便也會巴巴的跟了去。哼,上樑不正下樑歪,他自己怎麼不以國家大事為重,以兒女私情為輕?怎地離國如此之久,卻不回去?」

  巴天石、朱丹臣、段譽三人聽阿紫口中對自己父親如此不敬,都是駭然變色,要知她所說的雖是實情,但為臣為子者,如何可以直言編排君父的不是?阿紫又道:「哥哥,爹爹的信中寫甚麼?有提到我沒有?」段譽道:「爹爹沒知道你和我在一起。」

  阿紫道:「嗯,是了,他不知道。爹爹有吩咐你找我麼?有沒有叫你設法照顧你這個瞎了眼的妹子?」段正淳的信中並未提及此節,段譽心想若是照直而說,不免傷了妹子之心,便向巴朱二人連使眼色,要他們承認父王曾有找尋阿紫之命。那知巴朱二人假作不懂,並未迎合,朱丹臣卻道:「鎮南王命咱二人隨侍公子,聽由公子爺差遣,務須娶到西夏國的公主。否則我二人回到大理,王爺就不怪罪,我們也是臉上無光,難以見人。」言下之意,竟是段正淳派他二人監視段譽,非做上西夏的駙馬不可。

  段譽苦笑道:「我本已不會武藝,何況重傷未癒,真氣提不上來,怎能和天下的英雄好漢相比?」

  巴天石又道:「鎮南王命小人拜上蕭大俠、虛竹先生,請二位念在金蘭結義之情,相助咱家公子一臂之力。鎮南王又云:少室山上匆匆之間,未得與兩位多所盤桓,特命小人奉上薄禮。」說著取出一隻碧玉琢的獅子,雙手奉給蕭峰。朱丹臣則從懷中取出一柄象牙扇子,扇面上有段正淳的書法,呈交給虛竹。

  二人稱謝接過,都道:「三弟之事,咱們自當全力相助,何勞段王爺囑咐?蒙賜珍物,更是不敢當了。」阿紫說道:「你道爹爹是好心麼?他是叫你們二人不要和我哥哥去爭做駙馬。你們這一答應,那是上了我爹爹的當啦。」

  蕭峰微微嘆了口氣,道:「自你姊姊死後,我豈有再娶之意?」阿紫道:「你嘴裏自是這麼說,誰知道你心卻又怎生想?虛竹先生忠厚老實,不似我哥哥這般風流倜儻,到處留情,你從來沒和姑娘結過情緣,去娶西夏公主,豈不甚妙?」虛竹滿面通紅,連連搖手,道:「不,不,不!我——我——我自己決計不行,我自當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這頭親事。」

 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一眼,雙雙拜了下去,說道:「多承二位允可。」要知道這些武林英豪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蕭峰和虛竹同時答允相助,巴天石二人再來一下敲釘轉腳,倒不是怕他二人反悔,卻是要使段譽更難推托。

  眾人一路向西,漸漸行近靈州,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多了起來。須知西夏雖較大遼、大宋為小,卻也是西陲大國,武林中的粗人如能娶到了這位公主,榮華富貴,垂手而得,世上那還有更便宜的事?只是武林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子。新進少年偏又武功並不甚高,卻有許多江洋大盜、幫會豪客,倒是孤身一人,不由得有了僥倖之想,齊往靈州進發。更有不少老年英雄攜帶了子侄徒弟,前去碰一碰運氣。許多人想:「千里姻緣一線牽,說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份,也未必我武功一定勝過旁人,只須我和公主有緣,她瞧中了我,就有做駙馬爺的指望了。」

  一路行來,但見一般少年英豪個個打扮得衣服鮮明,連兵刃用具,也都十分講究,大家竟像是去趕甚麼大賽會一般。常言道:窮文富武,學武之人家中多半有些銀錢,倘若品行不端,銀錢來得更加容易,是以去西夏的少年,十九衣服華麗,以圖博得公主青睞。道上相識之人遇見了,相互取笑之餘,不絕打聽公主容貌如何,武藝高低;若是不識,往往怒目而視,將對方都當作了敵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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