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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四


  眾人走進去,段譽上炕睡臥,蕭峰等便坐在炕前。梅蘭菊竹四婢分別烹茶做飯,依次奉給蕭峰、段譽、鍾靈、虛竹,對游坦之和阿紫卻不理不睬。阿紫心下惱怒,依她往日生性,若不是對靈鷲宮四姝下暗害,也已拂袖而去,但她想到若要雙目復明,唯有求懇虛竹,只得強抑怒火。蕭峰是個豪邁漢子,那去理會阿紫是否在發脾氣?他順手拉開炕邊桌子的一隻抽屜,看到其中的物事時,不禁怔了一怔。

  游坦之和虛竹見他神色有異,都向抽屜中注目瞧去,只見裏面放著的都是些小孩子玩物,有木雕的老虎、泥塑的小狗、草編的蟲籠、關蟀蟋的竹筒,還有幾把生了銹的小刀。這些玩物皆是農家常見之物,毫不出奇。蕭峰卻拿起那隻木虎來,獃獃瞧著出神。阿紫不知他在幹甚麼,她素來要人奉承,要人聽她的話,但在蕭峰和虛竹之前游坦之心有所忌,竟是一句話也不說。阿紫越來越生氣,右臂彎曲,手肘啪的一下,正正好撞到一架紡棉花的紡車。她從腰間擦出劍來,唰的一聲,便將那紡車劈為兩截。

  蕭峰陡然變色,喝道:「你——你幹甚麼?」阿紫道:「這紡車撞痛了我,劈爛了它,又礙你甚麼事了?」

  蕭峰怒道:「你給我出去,這屋裏的東西你怎敢隨便損毀?」阿紫道:「出去便出去!」快步奔出。不料在她狂怒之下,走得快了,砰的一聲,額頭碰在門框之上。她一聲不出,摸清去路,仍是急急走出。蕭峰心中一軟,搶上去挽住她右臂,柔聲道:「阿紫,你碰痛了麼?」阿紫回身過來,撲在他的懷裏,放聲哭了出來。

  蕭峰輕拍阿紫的背脊,低聲道:「阿紫,是我不好,不該對你如此粗暴。」

  阿紫哭道:「你變啦,你變啦!不再像從前那樣對我了。」

  蕭峰道:「坐下歇一會兒,喝口茶,好不好?」端起自己茶碗,送到阿紫口邊,左手自然而然的伸過去摟著阿紫的背脊,要知當年阿紫被他打斷肋骨之後,蕭峰足足服侍了她一年有餘,別說送茶餵飯,連更衣、梳頭等等的事也不得不為她做。

  蕭峰一來想念阿朱囑托之意,二來因自己出手太重,甚感歉疚,雖是盡心服侍,始終只當她是小妹子看待,絕無半分男女之情。當時阿紫肋骨斷後,自己無法坐直,蕭峰餵藥之時,定須另一手摟住她的身子,積久成習,此刻餵她喝茶,自也如此。阿紫在他手中喝了幾口茶,心情也舒暢了,嫣然一笑,道:「姊夫,你還趕我不趕?」蕭峰放開她身子,轉頭將茶碗放到桌上,陰沉沉的暮色之中,突見兩道野獸般的兇狠目光,怨毒無比的射向自己,蕭峰微微一怔,只見游坦之坐在屋角落地下,緊咬牙齒。鼻孔一張一合,便似要撲上來向自己撕咬一般。

  蕭峰心想:「這個人不知到底是甚麼來歷,實是處處透著古怪。」只聽阿紫又道:「姊夫,我劈爛一架破紡車,你又何必生那麼大的氣?」蕭峰長嘆一聲,道:「這是我義父義母的家裏,你劈爛的是我義母的紗車。」

  眾人吃了一驚。段譽道:「大哥,是你救我到這裏來的麼?」蕭峰點點頭道:「是!」他將那隻小小的木虎放在粗大的手掌之中,這時天色已黑,竹劍點了一盞油燈,燈火昏黃,將他一個巨大的影子照在泥牆之上。他手掌輕輕一握,將那隻木雕小虎捏成了粉末,但他慢慢張開手來,臉上露出愛憐之色,目光甚是柔和,說道:「這是我義父給我刻的小老虎,那一年我是五歲,義父——那時候我叫他爹爹——就在這盞油燈旁邊,給我刻這隻老虎,媽媽在紡紗。我坐在爹爹腳邊,眼看這隻老虎的耳朵出來了,鼻子出來了,心裏真是高興——」

  段譽、虛竹等都知道他的不幸遭遇,知道他由喬三槐夫婦撫養長大,但他生父蕭遠山卻將喬三槐夫婦殺了。此刻他憶起兒時義父義母待他的恩義,自是不勝傷感。原來那無名老僧正為眾人說法之時,鳩摩智突施毒手,傷了段譽。無名老僧袍袖一拂,將鳩摩智推出數丈之外。鳩摩智不敢停留,轉身飛奔下山。蕭峰見段譽身受重傷,忙加施救。少林僧玄生當即贈以治傷靈藥。

  鳩摩智這一招「火燄刀」勢道凌厲無比,若不是段譽內力深厚,刀勢及胸之時自然而然生出暗勁抵禦,則當場便即死於非命。當下蕭峰替他裹傷止血,運氣續力,這邊蕭遠山和慕容博卻已拜了無名僧為師,正式皈依佛門。蕭峰眼見曠野之中,山風猛烈,段譽的傷口多見山風,定然難愈,轉念一想,便將他抱到自己昔年的故居中來。他將段譽放在炕上,立即重行下山,既要再和父親相見,又須安頓跟隨自己南來的一十八名契丹武士,萬沒料到他義父母死後遺下來的空屋,這幾天中竟然有人居住,而且所住的更是段譽的舊識。

  他再上少林寺時,寺中紛擾已止,群雄得悉蕭遠山、慕容博這將結了數十年深怨大仇的死敵,已在少林寺無名老僧佛法點化之下,不但解仇釋怨,而且成了師兄弟。蕭遠山既然在少林寺出家,他所學到的少林派武功不致傳至遼國,中原群雄便都放了心。蕭峰和王星天都是影蹤不見,十八名契丹武士又在靈鷲宮庇護之下,無法加害。中原各路英雄見大事已了,當即紛紛告辭下山。蕭峰不願和眾人相見,再起爭端,當下藏身在寺旁的一個山洞之中,直到天黑,才到山門求見,要和父親單獨相會,敘一敘數十年來父子分離之情。

  不料少林寺的知客僧進去稟報之後,回身出來說道:「蕭居士,令尊已在本寺出家為僧,法名慧和。他要我轉告居士,他塵緣已了,心中平安喜樂,願居士勿以為念。居士在大遼為官,只盼宋遼永息干戈,遼王若有侵宋之意,請居士發慈悲心腸,眷顧兩國千萬生靈。」

  蕭峰合十道:「是!」心中一陣悲傷,尋思:「父親年事已高,今日不願和我相見,此後只怕更無重會之期了。」又想:「我為大遼南院大王,身負南疆重寄,大宋若要侵遼,我自是調兵遣將,阻其北上,但皇上如欲發兵征宋,我自亦當極力諫阻。」

  正尋思間,只聽得腳步聲響,寺中出來七八名老僧,卻是神光上人、哲羅星等一干外來高僧。玄寂、玄生等行禮相送,那波羅星站在玄寂身後,一般的合十送客。哲羅星道:「師弟,我西去天竺,今日一別,從此相隔萬里,不知何日再得重會。你當真是決意不願回去故鄉,要終老於中土麼?」波羅星笑道:「師兄怎地仍是參悟不透?天竺即中土,中土即天竺,此便是達摩祖師東來意。」

  哲羅星心中一凜,說道:「師弟一言點醒。你不是我師弟,是我師父。」波羅星笑道:「入門分先後,悟道有遲早,遲也好,早也好,能參悟便好——」兩人相對一笑,同時為師兄弟數十年,此刻才真正的莫逆於心。

  蕭峰避在一旁,待神光、道清、哲羅星等相偕下山,他才慢慢跟在後面。只走得幾步,寺中又出來一人,卻是虛竹。他見到蕭峰甚喜,搶步走近,說道:「大哥,我正在到處找你,聽說三弟受了重傷,不知傷勢如何?」

  蕭峰道:「我救了下山,安頓在一家種田人家裏。」虛竹道:「咱們這便同去瞧瞧可好?」蕭峰道:「甚好,甚好!」兩人並肩而行,走出十餘丈後,梅蘭竹菊四姝從樹林中走了出來,跟在虛竹後面。虛竹說起靈鷲宮諸女和七十二島、三十六洞群豪均已下山,契丹一十八名武士與眾人相偕,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輕易相犯。蕭峰當即稱謝,心想:「我這位義弟來得甚奇,乃是三弟代我結拜而成金蘭之交,不料患難之中,得他大助。」

  虛竹又說起已將丁春秋交給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,每年端午和重陽兩節,少林寺僧給他服食靈鷲宮的藥丸,以解他生死符發作時的苦楚,他生死懸於人手,料不敢為非作歹。蕭峰拊掌大笑,道:「二弟,你為武林中除去一個大害。這丁春秋在佛法陶冶之下,將來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氣,亦未可知。」

  虛竹愀然不樂,道:「我想在少林寺中出家,師祖、師父們卻趕我出來。這丁春秋傷天害理作惡多端,卻能在少林寺清修,實在是太不公道了。」

  蕭峰微微一笑,道:「二弟,你羨慕丁老怪,這丁老怪可更加千倍萬倍的羨慕你了。你身為靈鷲宮主人,統率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,威震天下,有何不美?」

  虛竹搖頭道:「靈鷲宮中都是女人,我一個小和尚,處身其間,實在大大的不便。」蕭峰哈哈大笑,道:「你難道還是小和尚麼?」

  虛竹想起被逐出佛門之事,更是鬱鬱,眼睛紅紅的,便要滴下淚來。蕭峰安慰他說道:「二弟,世上不如意事,在所多有。當年我被逐出丐幫,舉世英雄豪傑,人人欲殺我而後快,我心中自是十分難過,但過一些時日,慢慢也就好了。」

  虛竹忽道:「總有一日,我要將靈鷲宮改作了靈鷲寺,教那些婆婆、嫂子、姑娘們都做尼姑。」

  蕭峰又是大笑,道:「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,那確是天下奇聞。」兩人談談說說,信步而行,來到喬三槐屋後時,剛好碰上游坦之要挖鍾靈的眼珠,幸得及時阻止。這時阿紫聽說此處乃他舊居之地,這才明白為甚麼自己劈爛一架紡車,他卻要發這麼大的脾氣,但她性子剛硬,偏不肯賠個不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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