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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七三


  ▼第一二四回 重回故居

  蕭峰初時見到阿紫又在胡作非為,叫人挖出鍾靈的眼珠子來,心中十分氣惱,但隨即見到她茫然無光的眼神,立時便想起阿朱臨死之時囑咐自己的話來,這幾句話時時在他腦海出現,真可說無時或忘。在那天大雷雨晚上,青石小橋之畔,阿朱受他致命的一擊之後,在他懷中說道:「我只有一個同父同母的親妹子。咱們自幼兒不得在一起。求你照看於她。我擔心她入了歧途。」自己曾說:「別說一件,百件千件也答允你。」可是,阿紫終於是入了歧途,又失了一雙眼睛,不管她如何不好,自己總之是保護不周。蕭峰想到這裏,胸口酸痛,眼光中流露出溫柔的神色。

  阿紫雖然見不到他的眼色,但和她相處日久,深知蕭峰的性情,只要自己一提到阿朱,那真是百發百中,再為難的事情也能答允。她恨極鍾靈罵自己為「小瞎子」,心中暗道:「我非要你也嘗嘗做『小瞎子』的味道不可。」當下幽幽嘆了口氣,向蕭峰道:「姊夫,我眼睛瞎了,甚麼也瞧不見,還不如死了倒好。」

  蕭峰道:「你還是跟著你爹爹回大理去罷,你大理王府中說不盡的繁華富貴,一呼百喏。你眼睛雖然盲了,但有許多婢僕服侍,就不會極不方便。」阿紫道:「我媽媽又不是真正王妃,我到了大理,王府中勾心鬥角的事兒層出不窮,我眼睛瞎了,非給人謀害不可。」蕭峰一想此言倒也有理,便道:「那麼你隨我回南京去,我派人服侍你,安安靜靜的過活,勝於在江湖上冒風波之險。」

  阿紫道:「再到你王府去?唉喲,我以前眼睛不瞎,也氣悶得要生病,怎麼能再去呢?你又不肯像這位王幫主、王掌門那樣,從來不違拗我的話。我寧可在江湖上顛沛流離,日子總過得開心些。」

  蕭峰向游坦之瞧了一眼,心想:「這種事自己實是無法置喙。看來阿紫似乎是喜歡上了這個丐幫的幫主。」突然之間,他對游坦之又多了一層憎惡之意,轉開了頭,說道:「這位王兄,到底是甚麼來歷,你可問過他麼?」阿紫道:「我自然問過的。不過一個人說起自己的來歷,未必一定靠得住。姊夫,從前你做丐幫幫主之時,難道肯對旁人說你是契丹人麼?」

  蕭峰聽她每一句話都是言中含刺,大是不悅,哼了一聲並不再說,心中一時卻拿不定主意,不知是否應該任由他跟隨王星天而去。阿紫卻道:「姊夫,你不理我了麼?」蕭峰皺眉道:「你要我幫你做甚麼事?」

  阿紫道:「這件容易得緊。我要你替我挖了這小姑娘的眼珠子出來,裝在我的眼中。」她頓了一頓,又道:「王幫主已答允我辦這件事,若是你不來打岔,他早辦妥啦。嗯,你來給我辦也好,姊夫,我很想知道,到底是你對我好些,還是王幫主對我好。從前,你打斷了我的肋骨之後,你抱了我去關東療傷,那時候你也對我百依百順,我說甚麼你就幹甚麼。咱倆住在一個帳篷之中,你不論日夜,都懷抱著我不離身子。姊夫,怎麼你將這些事都忘記了。」

  游坦之聽到她這麼說,目光中登時射出兇狠怨毒的神色,望著蕭峰,似乎在說:「阿紫姑娘是我的,你別想來碰他一碰。」蕭峰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氣,坦然道:「那時你身受重傷,我為了以真氣替你續命,徐圖用藥醫治,不得不順著你些兒。這鍾姑娘是我把弟的朋友,怎能挖她眼珠來助你復明?何況世上根本沒有這種醫術,你這個念頭當真是異想天開!」

  虛竹忽然插口道:「我瞧段姑娘的雙眼,只不過是外面一層給炙壞了,若是有一對活人的眼珠給換上,未始沒有復明之望。」要知道逍遙派一派中的高手醫術通神,閻王敵薛神醫便是虛竹的師侄。虛竹醫道雖然所知無多,但跟隨天山童姥數月,甚麼續腳換手種種法門,卻也聽她說過。

  阿紫「啊」的一聲歡呼起來,說道:「虛竹先生,你這句話可不是騙我罷?」虛竹道:「出家人不打誑——」一句話沒說完,想起自己不是「出家人」,臉上微微一紅,道:「我自然不是騙你,不過——不過——」

  阿紫道:「不過甚麼?好虛竹先生,你和我姊夫義結金蘭,咱二人本便是一家人。你剛才總也聽到我姊夫的話,他可最疼我啦。姊夫,姊夫,無論如何,你得請你義弟治好我眼睛。」虛竹道:「我曾聽師伯言道,倘若眼睛沒有全壞,換上一對活人的眼珠子便能復明。可是這換眼的法子我卻不知道。」

  阿紫道:「那你師伯他老人家一定會這法子,請你代我求求他老人家。」虛竹嘆了一口氣,道:「我師伯已不幸逝世。」阿紫頓足叫道:「原來你是編些話來故意消遣我。」

  虛竹連連搖頭,道:「不是,不是!我飄渺峰靈鷲宮中所藏醫書藥典甚多,相信這換眼之法也必藏在宮裏。可是——可是——」阿紫又是喜歡,又是擔心,道:「你這麼一個大男人家,怎麼說話老是吞吞吐吐,唉!又有甚麼『可是』不『可是』了?」

  虛竹道:「可是大家好端端地有一對眼珠子,卻又有誰肯換了給你?」阿紫嘻嘻一笑,道:「我還道有甚麼為難的事兒,要活人的眼珠子,那還不容易?你把這姓鍾的小姑娘眼睛挖出來便是。」鍾靈大聲叫道:「不成,不成!你們不能挖我眼睛。」

  虛竹說道:「是啊!將心比心,你不願瞎了雙眼,這位鍾姑娘自然也不願失了眼睛。孔夫子道:『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』,便是這個道理。何況鍾姑娘是咱三弟的好朋友——」他說到「好朋友」三字,心口突然一震:「啊喲,不好!當日在靈鷲宮裏,我和三弟大家酒後吐露真言,原來他的意中人便是我的『夢姑』。此刻看來,三弟對這位鍾姑娘實在極好。適才聽他對阿紫言道,寧可剜了他的眼珠,卻不願她傷害鍾姑娘。想一個人的五官四肢,以眼睛最是重要,三弟居然肯為鍾姑娘捨去雙目,則對他情意之深,可想而知。難道這個鍾姑娘,便是在冰窖之中和我相聚三夕的夢姑麼?」

  他想到這裏,不禁又驚又喜,身子微微發抖,轉頭偷偷向鍾靈瞧去。但見她雖然頰上臉上沾滿了煤灰草層,但不掩其秀美之色。虛竹和「夢姑」相聚的時刻雖不為少,只是處身於暗不見天日的冰窖之中,那「夢姑」的相貌到底如何,自己實是半點也不知道,除非伸手去摸摸她的面龐,那才依稀可有些端倪,但在這光天化日,眾目睽睽之下,他如何敢伸手去摸鍾靈的臉?

  一時之間,竟然是彷徨無主,細聽鍾靈的聲音,和「夢姑」頗不相同,但想一個人的話聲在冰窖和屋子外聽來,差別殊大,何況「夢姑」跟他說的都是柔聲細語,綿綿情話,鍾靈卻是驚恐之下的尖聲呼叫,情景既然不同,語音有異也不足為奇。虛竹凝視鍾靈,心中似乎伸出一聲手掌來,輕輕在她臉上撫摸,要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夢姑。他心中柔情一生,臉上自然而然現出溫柔款款的神色。鍾靈看得大是奇怪,但想這光頭人(虛竹僧服已換,頭髮卻還來不及長起)很是和藹可親,看來不會挖自己的眼珠,於是稍覺寬心。

  阿紫道:「虛竹先生,我是你三弟的親妹子,這鍾姑娘只不過是我朋友的妹子和朋友,這中間的分別可就大了。」段譽服了靈鷲宮的「九轉熊蛇丸」後,片刻間傷口便已無血流出,神智也漸漸清醒,甚麼換眼珠之事,並未聽得明白,阿紫最後這幾句話,卻是十分清晰的傳入了耳中。他忍不住哼了一聲,說道:「原來你早已知我和你有血緣之親,那為甚麼又叫人來傷我性命?」

  阿紫笑道:「小哥哥,你躲在柴房中時,我沒知道是你,後來聽到你的說話的聲音,這才辨了出來。我眼睛瞧不見東西,若不聽你說話,怎知是我的親哥哥啊?」

  段譽一想,倒也不錯,道:「二哥既知治眼之法,他總會設法給你醫治,鍾姑娘的眼珠,卻萬萬碰她不得。」阿紫道:「剛才在那邊山上,我聽得你拼命向那個王姑娘討好,怎麼一轉眼間,又瞧上這個鍾姑娘了?」

  段譽給她說得滿臉通紅,道:「你胡說八道!」阿紫道:「這鍾姑娘倘若是我嫂子,自然動不得她的眼珠子,但若不是我嫂子,為甚麼動她不得?小哥哥,她到底是不是我嫂子?」

  虛竹斜眼向段譽看去,心下怦怦亂跳,他不知鍾靈是不是「夢姑」,假如不是,那也罷了,但如她果真便是自己的夢中情人,卻給段譽娶了為妻,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。他等待鍾靈回答,這一瞬之間,過得比好幾個時辰還長。

  鍾靈也在等待段譽回答,尋思:「原來瞎姑娘是你妹子,連她也在說你向王姑娘討好,那麼你心中歡喜王姑娘,絕不是假的了。那為甚麼剛才你又說我是岳老三的『師娘』?為甚麼你又肯用你的眼珠子來換我的眼珠子?」只聽得段譽說道:「總而言之,不許你生傷害鍾姑娘之心。你小小年紀,老是不做好事,咱們大理的凌千里,便是給你活活氣死的。你再起歹心,我二哥便不肯給你治眼了。」阿紫扁了扁嘴,道:「倒會擺兄長架子,教訓起人來啦!」

  蕭峰見段譽精神雖仍十分萎頓,但說話連貫,中氣漸旺,知道靈鷲宮的「九轉熊蛇丸」已生奇驗,他性命已然無礙,便道:「三弟,咱們同到屋裏歇一歇,商量行止。」段譽道:「甚好!」腰一挺,便站了起來。

  鍾靈叫道:「唉喲,你不可亂動,別讓傷口又破了。」語音中充滿關切之情。蕭峰喜道:「二弟,你的治傷的靈藥真是神奇無比。」虛竹「嗯」了幾聲,心中卻是在想著鍾靈這幾句情深款款的關懷言語,既不知她是不是「夢姑」,也就不知道含酸吃醋,只是恍恍惚惚,茫然若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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