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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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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慈臉上變色,說道:「明王以大義見責,老衲知錯了。玄寂師弟,安排法杖。」玄寂道:「是!」轉身說道:「法杖伺候!」向虛竹道:「虛竹,你目下尚是少林弟子,伏身受杖。」虛竹躬身道:「是!」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禮,說道:「弟子虛竹,違犯本寺大戒,恭領方丈和戒律院首座的杖責。」 星宿派眾門人突然大聲鼓噪起來紛紛叫嚷:「我家靈鷲宮主人乃武林盟主,你等少林僧眾豈可冒犯他老人家的貴體?」「你們若是碰了他老人家的一根汗毛,我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。我為他老人家粉身碎骨,雖死猶榮。」余婆婆知道虛竹心意,喝道:「『我家主人』四字,豈是你們這些妖魔鬼怪叫得的?快些給我閉上了嘴。」星宿派眾人聽她一喝,登時鴉雀無聲,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。 少林寺戒律院的執法僧人聽得玄寂喝道:「用杖!」便即撩起虛竹的僧衣,露出他背上肌膚,另一名僧人舉起「守戒棍」便欲擊下。虛竹意守丹田,不敢運氣,心想:「我身受杖責,乃是為了罰我種種不守戒律之罪,每受一棍,罪孽便消去一分。倘若運氣抵禦,自身不感痛楚,這杖卻是白打了。」便在此時,忽聽得一個女子尖銳的聲音呼道:「且慢,且慢!你——你背上是甚麼?」眾人齊向虛竹背上瞧去,只見他腰背之間,竟是整整齊齊的燒著幾點香疤。僧人受戒,香疤都是燒在頭頂,不料虛竹除了頭頂的香疤之外,背上也有香疤。背上的疤痕大如銅錢,顯然是在他幼年時所燒炙,隨著身子長大,香疤也漸漸增大,此時看來,已非十分圓整。 群雄都是一愕之際,突見人叢中一個中年女子奔了出來。這女子身穿淡青色的長袍,一頭長髮,直垂至眉,左右雙頰各有三條血痕,正是四大惡人中的「無惡不作」葉二娘。她疾撲而前,雙手一分,已將兩名少林寺戒律院的執法僧推開,伸手便去拉虛竹的褲子,竟是要將他褲子扯將下來。虛竹吃了一驚,轉身站起,身子向後飄開數尺,說道:「你——你幹甚麼?」葉二娘全身發顫,叫道:「我——我的兒啊!」張開雙臂,便去摟抱虛竹。虛竹一閃身,葉二娘便抱了個空。眾人都想:「這女人莫非是發瘋?」葉二娘接連抱了幾次,都給虛竹輕輕巧巧的閃開,要知她自被游坦之一掌擊得暈死過去,醒轉之後,功力已然大不如前,原本最擅勝場的輕身功夫,更是及不上從前的一半。但見她如癡如狂,叫道:「兒啊,你怎麼不認你娘了?」 虛竹心中一凜,有如電震道:「你——你是我娘?」葉二娘叫道:「兒啊,我生你不久,便在你背上、兩屁股上,都燒上了九個戒點香疤。你這兩邊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個香疤?」虛竹大吃一驚,他雙股之上確是各有九點香疤。他自幼便是如此,從來不知來由,也羞於向同儕啟齒,有時沐浴之際見到,還道自己與佛有緣,天然生就,因而更堅了向慕佛法之心。這時陡然間聽到葉二娘的說話,當真半空中打了個霹靂,顫聲道:「是,是!我——我兩股上各有九點香疤,是你——是娘——是你給我燒的?」葉二娘放聲大哭,叫道:「是啊,是啊!若不是我給你燒的,我怎麼知道?我——我找到兒子了,找到我親生乖兒子了!」一面哭,一面伸手去摟虛竹的頸子。 虛竹這次不再避讓,任由她抱在懷裏。他從少無爹無娘,只知是寺中僧侶所收養的一個孤兒,他雙股燒有香疤,這件隱秘天下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知道,葉二娘居然也能得悉,那裏還有假的?二十餘年來突然如願領略到了生平從來所未知的慈母之愛,眼淚也不禁涔涔而下,叫道:「娘——娘,你是我媽媽!」這一件事突如其來,旁觀眾人無不大奇,但見二人相擁而泣,又悲又喜,一個情深舐犢,一個至誠孺慕,群豪心腸雖硬,卻也不禁為之鼻酸。 只聽葉二娘道:「孩子,你今年二十四歲,這二十四年來,我白天也想你,黑夜也想念你,我氣不過人家有兒子,我自己的兒子卻給天殺的賊子偷去了。我——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兒子。可是——可是——別人的兒子,那有自己親生的好?」南海鱷神哈哈大笑,道:「三妹,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兒來玩,玩夠了便喝他的血,原來為了自己的兒子給人家偷去啦。我岳老二問你甚麼緣故,你卻又不肯說?很好,妙極!虛竹小子,你媽媽是我義妹,你快叫我一聲『岳老伯』!」他想到自己的輩份還在這武功奇高的靈鷥宮主人之上,這份樂子,可真不用說了。 雲中鶴搖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!虛竹子是你師父的把兄,你得叫一聲師伯。我是他媽的義弟,輩份比你高了兩輩,你快叫我『師叔祖』!」南海鱷神一怔,吐了一口濃痰,罵道:「你奶奶的,老子不叫!」葉二娘放開了虛竹的頭頸,抓住他的肩頭,左看右瞧,喜不自勝,轉頭向玄寂道:「他是我的兒子,你這臭賊禿,可不許打他!」 虛竹驀地想起,那日拆解珍瓏棋局之時,見到葉二娘和丁春秋神態親熱,葉二娘口口聲聲叫他甚麼「春秋哥哥」,顯然二人之間頗有曖昧,莫非自己竟是丁春秋的兒子?這一下可不得了,母親是聲名狼籍的葉二娘,位居四大惡人的第二位,父親倘若真是丁春秋,那聲名尤其惡劣。更糟的是,自己適才還將他打得狼狽不堪,親手在他身上中了七片生死符。那——那便如何是好? 虛竹偷眼向丁春秋瞧去,心下大是不安,臉上一陣紅,一陣白,轉頭又瞧葉二娘,盼他說出自己父親到底是誰,但想一說出來如果竟然是星宿老怪丁春秋,那還不如不說的好。可是他自幼無父無母,會見母親之後,又盼見生父,縱然父親是丁春秋,那也絕不能不認。心中正自栗六,只聽得葉二娘大聲說道:「是那一個天殺的狗賊,偷了我的孩子,害得我母子分離二十四年?孩子,孩子,咱們走遍天涯海角,也要找到這個狗賊,將他千刀萬剮,斬成肉漿。你娘鬥他不過,孩子武功高強,正好給娘報仇雪恨。」 坐在大樹下一直不言不動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來,緩緩說道:「你這孩兒是給人家偷去的,還是搶去的,你面上這六道血痕,從何而來?」葉二娘突然變色,尖聲叫道:「你——你是誰?你——你怎麼知道?」黑衣僧道:「你難道不認得我麼?」葉二娘尖聲大叫:「啊!是你,就是你!」縱身向那黑衣僧撲將過去,奔到離他身子丈餘之處,突然立定,伸手戟指,卻也不敢近前,咬牙切齒,憤怒已極。 黑衣僧道:「不錯,你孩子是我搶去的,你臉上這六道血痕,也是我抓的。」葉二娘叫道:「為甚麼?到底為甚麼要搶我孩兒?我和你素不相識,無怨無仇,你——你——你害得我好苦。你害得我這二十四年之中,日夜苦受熬煎!」黑衣僧道:「那日你中了王星天的寒冰毒掌,性命已然難保,是誰救活你的?」葉二娘道:「我不知道。難道——難道是你?」 黑衣僧點頭道:「不錯,是我。」葉二娘那日受傷奇重,昏昏迷迷中只知有人以深厚內力為己療傷,醒轉後那人便不知去向。他事後問過丁春秋和段延慶,得知並非他二人聽救,這事在她心中始終成為一個疑團,自忖作惡多端,劣跡昭彰,正道中人無不欲誅己而後快,除了丁段二人交好之外,那裏還有甚麼一流高手會救自己性命?今日眼見黑衣僧顯示了驚世駭俗的武功,他聲稱自己性命乃彼所救,諒來不假,這一來,她心中的疑雲可更加濃了。她獃獃地瞪著黑衣僧,口中只道:「為甚麼?為——為甚麼?」黑衣僧指著虛竹,道:「這孩子的父親是誰?」葉二娘全身一震,道:「他——他——我不能說。」 虛竹心情激盪,奔將過去,叫道:「媽,你跟我說,我爹爹是誰?」葉二娘連連搖頭道:「我不能說。」黑衣僧緩緩說道:「葉二娘,你本來是一個好好的姑娘,溫柔美貌,端莊貞淑。可是在你十八歲那年,受了一個武功高強、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誘,失身於他,生了這個孩子,是也不是?」葉二娘木然不動,過了好一會兒,才點頭道:「是的。」 黑衣僧又道:「這男子只顧到自己的聲名前程,全不顧念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,未嫁生子,處境是何等的凄慘。」葉二娘道:「不,不!他顧到我的,他給了我很多銀兩,給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。」黑衣僧道:「他為甚麼令你孤伶伶的飄流江湖?」 葉二娘道:「我不能嫁他的。他怎麼能娶我為妻?他是個好人,他向來待我很好,是我自己不願連累他的。他——他是個好人。」言辭之中,對於這個遺棄了她的情郎,仍是充滿了溫馨和思念,昔日恩情,絲毫不因自己受苦和歲月流逝而有所減退。眾人均想:「葉二娘惡名素著,但對她當年的情郎,卻著實情深義重。只不知這男人是誰?」 段譽、阮星竹、范驊、華赫良、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諸人,聽二人說到這一樁昔年的風流事跡,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著段正淳瞄了一眼,都覺葉二娘這個情郎,身份、性情、處事,無一不和他相似。更有人想起:「那日四大惡人同赴大理,多半是為了找鎮南王討這筆孽債。」連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:「我所識女子著實不少,難道有她在內?我怎麼半點也記不起來?」 黑衣僧人朗聲道:「這孩子的父親,便在此間,你為甚麼不指他出來?」葉二娘道:「不,不!我不能說。」虛竹眼光只是向丁春秋射去。段正淳心中更加十五隻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。 黑衣僧又道:「你為甚麼在你孩兒背上、股上,燒了三處戒點香疤?」葉二娘掩面道:「我不知道,求求你,你不要問了。」黑衣僧聲音仍是十分平淡,一似無動於衷,繼續問道:「你孩兒一生下來,你就想要他當和尚麼?」葉二娘道:「不是,不是的。」黑衣僧人道:「那麼為甚麼要在他身上燒這些佛門的香疤?」 葉二娘道:「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!」黑衣僧朗聲道:「你不肯說,我卻知道,只因為這孩子的父親,乃是佛門子弟,是個有道高僧。」葉二娘一聲呻吟,再也支持不住,暈倒在地。群雄登時大嘩,眼見葉二娘這等神情,那黑衣僧所言,顯非虛假,原來和她私通之人,竟然是個和尚。眾人交頭接耳,議論紛紛。虛竹伸臂扶起葉二娘,叫道:「媽,媽,你醒醒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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