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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六


  這商陽劍劍勢不及少商劍的博大,但輕靈迅速卻遠遠過之,他食指連動,一劍又一劍的刺出,實是快速無倫。要知實質之劍使勁時,全仗手腕靈便,出劍收劍,不論如何迅速,總是有數尺的距離,他以食指運那無形劍氣,卻不過是數寸範圍之內的轉動,一點一戳,何等方便?何況慕容復被他逼在丈許之外,全無還手餘地。段譽若是和他一招一式的拆解,那是萬萬不是對手,用不到第二招便給慕容復取了性命,現下只攻不守,任由他運使從天龍寺中學來的商陽劍法,自是佔便宜。

  王玉燕眼看表哥形勢危急,心中焦慮萬分,她雖熟知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招式,於這六脈神劍卻是一竅不通,無法出聲指點,唯有空自著急的份兒。蕭峰見段譽的無形劍氣越出越妙,既感欣慰,又是欽佩,驀地裏心中一酸,想起了阿朱:「阿朱那日所以甘代她父親而死,乃是為了怕我殺她父親後,大理段氏找我復仇,深恐我抵敵不住他們的六脈神劍。今觀三弟劍法如此神奇,我若和慕容復公子易地而處,那就確是難以抵敵。阿朱以她的性命來救我一死。我——我——我以契丹一介武夫,怎配消受她的柔情深恩?」

  忽聽見西南角上數百名女子齊齊喊道:「星宿老怪,你敢和我飄渺峰靈鷲宮教主動手?快快跪下磕頭。」蕭峰側頭一看,只見山邊站著八隊女子,有老有少,分列八隊,每一隊各穿不同顏色的衣衫,嫣紅奼紫,鮮艷奪目。八隊女子之旁又有百餘名江湖豪客,服飾打扮,大異常人。這些豪客也即紛紛呼叫:「教主,給他種下幾片『生死符』!」「對星宿老怪,生死符最具神效!」

  虛竹正出全力與丁春秋相搏。他武功內力均在丁春秋之上,本來早可取勝,只是一來他臨敵經驗實在太淺,本身功力只不過發揮到六成;二來他心存慈悲,許多取人的厲害殺手,往往只施一半便即收回;三來丁春秋周身劇毒,虛竹心下頗存顧忌,不敢輕易沾到他的身子,是以劇鬥良久,還是相持不下。忽聽得一眾男女齊聲大呼,虛竹向聲音來處一看,不禁又驚又喜,原來靈鷲宮的九天九路諸女,倒有八部到了,餘下的鸞天部,想必是在靈鷲宮留守。那些男子卻是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,一時之間不知是否已經齊到,但人數眾多,至少也已到了八九成。

  虛竹叫道:「余婆婆、烏先生,你們怎麼也來了?」余婆婆說道:「啟稟教主,屬下等接到梅蘭竹菊四位姑娘的傳書,得知少林寺的賊禿們要和教主為難,因此知會各洞各島,星夜趕來。天幸教主無恙,屬下不勝之喜。」虛竹道:「少林派是我師門,你言語不得無禮,快向少林寺方丈謝罪。」他口中說話,「天山折梅手」仍是使得妙著紛呈,絲毫不因與旁人對答而見分心。余婆臉現惶恐之色,躬身道:「是,老婆子知罪了。」走到玄慈方丈之前,雙膝跪倒,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,說道:「靈鷲宮教主屬下昊天部余婆,言語無禮,冒犯少林寺眾位高僧,謹向方丈磕頭謝罪,恭請方丈大師施罰。」她這番話說得甚是誠懇,但吐字清朗,顯得內力充沛,已是一流高手的境界。

  玄慈袍袖一拂,道:「不敢當,女施主請起!」這一拂之中,用上了八分內力,本想將余婆托了起來。那余婆身上只是微微一震,竟沒給他這一拂托起。她又磕了個頭,道:「老婆子冒瀆教主師門,罪該萬死。」這才緩緩站起,回歸本隊。玄字輩的一眾老僧曾聽虛竹述說他上飄渺峰的經過,得知就裏,其餘少林眾僧和旁觀群雄卻都心下大奇:「這老婆子內力修為著實了得,其餘一眾男女看來身手也不弱,怎麼會都是虛竹的部下?」

  星宿派一眾門人見到靈鷲八部諸女中,有許多美貌少婦少女,言語中當即不清不白起來,那些洞主、島主大都是粗豪漢子,聽得星宿門人如此無禮,立刻反唇相譏,一時山頭上呼喝叱罵之聲,響成一片。眾洞主、島主紛紛拔刀挑戰。星宿門人未得師父吩咐,不敢出陣應戰,只是口中叫罵,可就加倍的污穢了。段譽心不旁騖,於靈鷲宮屬下眾人上山全不理會,凝神使動商陽劍法,著著向慕容復進逼。慕容復鬥到後來,已看不清對方無形劍氣的來路,唯有舞動一筆一鉤,使得風雨不透,護住全身。陡然間嗤的一聲,段譽的劍氣一劍透圍而入,將慕容復帽子削下,登時頭髮四散,狼狽不堪。

  王玉燕驚叫道:「段公子,手下留情!」段譽心中一凜,長嘆一聲,第二劍便不再發出,心道:「我知你心中所念,只是你表哥一人,若是我失手將他殺了,你悲痛無已,從此再無笑容。段某敬你愛你,絕不願令你悲傷難過。」慕容復一結頭髮,臉如死灰,心想今日少室山上鬥劍而敗,已是奇恥大辱,若再由一女子出言求情,對方由此而饒了自己性命,今後在江湖上那裏還有立足的餘地?大聲喝道:「大丈夫死則死耳,誰要你賣好讓招?」舞動鉤筆,和身而上,向段譽直撲過來。

  段譽雙手連搖,說道:「咱們又無仇怨,何必再鬥?不打了,不打了!」慕容復素性高傲,從沒將天下人放在眼內,今日在當世豪傑之前,被段譽逼得全無還手餘地,又因王玉燕一言而得對方容讓,這一口忿氣如何咽得下去?他鋼鉤揮向段譽面門,判官筆疾刺段譽胸膛,心中只想:「你用無形劍氣殺我好了,拼一個同歸於盡,勝於在這世上苟且偷生。」這一下撲來,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。

  段譽見慕容復來勢兇猛,若是以六脈神劍刺他要害,生怕傷了他的性命,一時之間竟然獃了。慕容復這一縱志在拼命,來得何等快速,人影一晃之際,噗的一聲,右手判官筆已插入了段譽身子。總算段譽在危急之間向左一側,判官筆的筆尖沒能正中胸膛,卻已深入右肩,自前至後,直透而過。段譽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慕容復左手鋼鉤疾鉤他的後腦。這時候段譽被判官筆釘住,再也移勁不得半分。那鋼鉤這一招「大海撈針」,乃是北海拓跋氏「漁叟鉤法」中的一招厲害招數,係從深海鉤魚的鉤法之中變化出來,的是既準且狠,段譽那裏還有方法破解?

  段正淳和南海鱷神一見情勢不對,又再雙雙撲上。這一次慕容復一心要殺段譽,寧可自己身受重傷,也絕不肯有絲毫緩手,因此竟不理會段正淳和南海鱷神的攻擊。眼見鋼鉤的鉤尖便要觸及段譽後腦之際,突然間背後「神道穴」上一麻,身子被人凌空提了起來。這神道穴的要穴被人抓住,登時雙手酸麻,再也抓不住判官筆和鋼鉤,只聽得蕭峰厲聲喝道:「人家饒你的性命,你反痛下毒手,還算是甚麼英雄好漢?」

  原來蕭峰見慕容復猛撲而至,門戶大開,破綻畢露,料想段譽無形劍氣使出,一招便取他性命,萬沒想到段譽竟會在這當兒住手,慕容復來勢奇速,雖以蕭峰出手之快,竟也不及解救那一筆之厄。但慕容復跟著使出那一招「大海撈針」時,蕭峰便即出手,一把抓住他後心的「神道穴」。本來慕容復的武功雖較蕭峰稍弱,也不至一招之間便為所擒,只因其時他憤懣填膺,一心一意要殺段譽,全沒顧到自身。蕭峰這一出手又是精妙之極的擒拿手法,一把抓住了要穴,慕容復再也動彈不得。

  蕭峰身形魁偉,手長腳長,將慕容復提在半空,直如老鷹捉小雞一般。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、風波惡四人齊叫:「休傷我主人!」一齊奔將過來。王玉燕也從人叢中滄出,說道:「表哥,表哥!」慕容復處人掌握之中,雖有周身本領,卻是半分也施展不出,恨不得立時死去,免受這無窮羞辱。蕭峰一聲冷笑,朗聲道:「蕭某大好男兒,竟和你這種人齊名!」手臂一振,將他直擲了出去。慕容復被他神力一擲,直飛七八丈外,腰板一挺,便欲站起,不料蕭峰抓他神道穴之時,內力直透諸處經脈,他竟無法在這瞬息之間恢復手足的麻痹,砰的一聲,背脊著地,只摔得狼狽不堪。

  鄧百川等顧不得與蕭峰為敵,轉身向慕容復奔去。慕容復運轉內息,不待鄧百川等奔到,已然翻身站起。他臉如死灰,一伸手,從鄧百川腰間劍鞘中拔出長劍,跟著左手劃個圈子,將鄧百川、王玉燕等五人推出數尺之外,右手手腕翻轉,橫劍便往脖子中抹去。王玉燕大叫:「表哥,不可——」

  便在此時,只聽得破空之聲大作,一件暗器從二十餘丈外飛來,橫過山頂的廣場,撞向慕容復手中長劍,錚的一聲響,慕容復手臂一陣酸麻,長劍脫手飛出,手掌中滿盡鮮血,原來虎口已然震裂。慕容復抬頭往暗器來處瞧去,只見岩石之後站著一個白衣僧人,身形瘦長,臉上蒙上了一塊白布,只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珠。那白衣僧人邁開大步,不疾不徐的橫過廣場,走到慕容復身邊,問道:「你有兒子沒有?」

  眾人見一件小小暗器破空之聲如此凌厲,力道如此強勁,早已心下駭然,待見這發射暗器的白衣僧人走到慕容復身前,問的卻是這樣一句話,不由得又是奇怪,又是好笑。聽這僧人的口音蒼老,顯然年歲已高,所穿的僧服,與少林寺僧侶所穿的亦頗為不同。慕容復道:「我尚未婚配。何來子息?」

  那白衣僧森然道:「你有祖宗沒有?」慕容復甚是氣惱,大聲道:「自然有!我自願就死,與你何干?士可殺不可辱,慕容復堂堂男子,受不得你這些無禮的言語。」白衣僧道:「你高祖有兒子,你曾祖、祖父、父親都有兒子,便是你沒有兒子!嘿嘿,大燕國當年慕容攜、慕容恪、慕容垂、慕容德何等英雄,卻不料都變成了斷種絕代的無後之人!」

  這慕容攜、慕容恪、慕容垂、慕容德諸人,都是當年燕國的英主名王,威震天下,創下轟轟烈烈的事業來,正是慕容復的列祖列宗。他在頭昏腦脹、怒發如狂之際突然聽到這四位先人的名字,正如當頭淋下一盆冷水,心想:「先父昔年諄諄告誡,命我以興復大燕為終生職志,今日我以一時之忿,自尋短見,慕容氏從此絕代。我連兒子也沒有,還說得上甚麼光宗復國?」興念及此,不由得背上額頭,周身全是冷汗,當即伏拜在地,說道:「慕容復識見短絀,得蒙高僧指點迷津,大恩大德,沒齒難忘。」

  白衣僧坦然受他跪拜,道:「古來成大功業者,那一個不歷盡千辛萬苦?漢高祖有白登求和之困,唐高祖有降順突厥之辱,倘若都似你這麼引劍一割,只不過是個心窄氣狹的自了漢罷了,還談得上甚麼開國建基?你連勾踐、韓信也不如,當真是無知無識之極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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