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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四


  玄慈沉吟良久,道:「眾位師兄師弟,虛竹此番遭遇,實是大異尋常,事關本寺千年的法譽,本座一人也不便擅自作主,要請眾位共同斟酌。」玄生性子最是急躁,大聲道:「啟稟方丈,虛竹過失雖大,功勞也是不小。若不是他在危急之際出手鎮住那個番僧,本寺在武林之中,焉有立足餘地?那番僧叫咱們各自散了,去托庇於清涼、普渡諸寺,這等奇恥大辱,全仗虛竹一人挽救。依小僧之見,命他在達摩院中精研武技,懺悔前非,此後不得出寺,不得過問外務,也就是了。」要知進達摩院研技,乃是少林僧侶一項尊崇之極的職司,若不是武功到了極高境界,決計無此資格,玄字輩三十餘高僧中,得進達摩院的也只八人而已,玄生自己便尚未得進。他倡議虛竹進達摩院,非但不是懲罰,反而是大大的獎賞了。

  戒律院首座玄寂說道:「依他武功造詣,這達摩院原也去得。但他所學者乃旁門武功,少林達摩院中,可否容得這旁門高手?玄生師弟,可曾細思過此節沒有?」此言一出,群僧低頭沉思,均覺玄生之議,頗為不妥。

  玄生道:「依師兄之見,那便如何?」玄寂道:「唔,這個嘛,我,我也打不定主意,虛竹有功有過,有功當獎,有過當罰。這四位姑娘來到本寺,喬裝為僧,並非出於虛竹授意,咱們坦誠向鳩摩智、神光諸位說明見相,也就是了。他們相信也罷,不相信也罷,咱們無愧於心,也不必理會旁人妄自猜測,那倒不在話下。但虛竹背棄本門,另學旁門武功,少林寺中,只怕再也容不了他。」

  他這麼說,意思顯然要驅逐虛竹出寺,這「破門出教」,乃是佛教中最重的懲罰。群僧一聽,都是相顧駭然。玄寂又道:「虛竹仗著武功,連犯諸般戒律,本當廢去他的功夫,這才逐出山門。但他原練的武功,早已為人化去,他目下身上所負功夫,並非學自本門,咱們自也無權廢去。」虛竹聽到戒律院首座主將他逐出廟去,垂淚說道:「眾位瞧在菩薩面上,慈悲慈悲,讓弟子有一條改過自新之路。不論何種責罰,弟子都甘心領受,就是別把弟子趕出寺去。」

  一眾老僧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都是拿不定主意,耳聽虛竹如此說法,確是悔悟之意甚誠。所謂「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」、所謂「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」,佛門廣大,普渡眾生,對於窮兇極惡,執迷不悟之人,尚且要千方百計的點化於他,何況於這個迷途知返、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,豈可絕了他向善之路?少林寺屬於禪宗,向來講究「頓悟」,本不如律宗、淨土等宗斤斤於嚴守戒律。若無外人,眾僧念著他的功勞,絕不致破門將他逐出,但眼前之事,不但牽涉到鳩摩智、哲羅星等番邦胡僧,而中土的清涼、普渡等諸大寺,也各有高僧在座,若對虛竹責罰不嚴,天下勢必都道少林派護短,但重門戶,不論是非,只講武功,不管戒律。這等說法流傳出外,卻也是將少林寺的清譽毀了。

  便在此時,一位老僧在兩名弟子攙扶之下,從後殿緩步走了出來,正是玄渡。他被鳩摩智指力所傷,回入僧房休息,關心大殿上雙方爭鬥的結局,派遣弟子輪流回報,待聽到鳩摩智已暫時退開,群僧質訊虛竹,大有見責之意,當即扶傷又到大雄寶殿,說道:「方丈,我這條老命,是虛竹所救的。我有一句話,不知該不該說。」玄渡年紀較長,武功又高,玄慈方丈對他向來十分尊敬,忙道:「師兄請坐下說話,慢慢的說,別牽動了傷處。」玄渡道:「救我一命不算甚麼。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,尚未辦妥,若留虛竹在寺,大有助益,倘是將他逐了出去,那——那——那可難了。」

  玄寂道:「師兄所說六件大事,第一件是指鳩摩智未退;第二件,當是指波羅星偷盜本寺武經;那第三件,是丐幫新任幫主王星天欲為武林盟主了。其餘三件,師兄何指?」玄渡長嘆一聲,道:「玄悲、玄苦、玄痛、玄難四位師弟的性命。」他一提到四僧的名字,眾僧一齊合十唸道:「阿彌陀佛!」要知玄苦死於喬峰之手,玄痛、玄難為丁春秋所害,只因對頭太強,大仇迄未得報,而殺害玄悲大師的兇手究竟是誰也還不知。

  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「金剛杵」而死,那「金剛杵」乃是少林七十二門絕技之一,正是玄悲苦練了數十年的功夫。以前均以為乃姑蘇慕容氏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」而下毒手,但後來見到慕容復,一來他矢口不認,二來看他是個光明磊落的俠義君子,不似是暗害玄悲的小人;兼之適才看到鳩摩智的身手,他既能使般若掌、摩訶指等少林功夫,則這一招「金剛杵」是他所使固有可能,就算另有旁人,也不為奇。玄慈說道:「老衲職為本寺方丈,於此六件大事,無一件能善為料理,實是汗顏無地。可是虛竹手上功夫,全是逍遙派的武學,難道——難道少林寺的大事——」

  玄慈說到這裏,言語已難以為繼,但群僧都明白他的意思:虛竹功力雖高,卻全是別派旁門功夫,即使他能出頭將這六件大事都料理了,有識之士也均知道是少林派因人成事,不免為少林派門戶之羞,就算大家掩飾得好,旁人不知,但這些有道高僧,豈能作自欺欺人的行徑?眾高僧默不作聲,隔了半晌,玄渡道:「依方丈之見,卻是如何?」玄慈道:「阿彌陀佛!我輩接承列祖列宗的衣缽,今日遭逢大大的難關,依老衲之見,須當依正道行事,寧為玉碎,不作瓦全。倘若大夥盡心竭力,得保少林令譽,那是佛祖的慈悲,列祖列宗的遺蔭。設若魔盛道衰,老衲與眾位師兄弟以命護教,以身殉寺,卻也於心無愧,對得起列宗列祖。少林寺千年來造福天下不淺,善緣深厚,就算一時受挫,也絕不致一敗塗地,永無興復之日。」這番話說得平平和和,卻是正氣凜然,群僧一齊躬身說道:「方丈高見。願遵法旨。」玄慈向玄寂道:「師弟,請你執行本寺戒律。」

  玄寂道:「是!」轉頭向知客僧侶道:「有請大輪明王與眾位高賢。」知客僧侶躬身答應,分頭去請。玄渡、玄生等暗暗嘆息,雖有維護虛竹之意,但方丈所言,乃是以大義為重,不能以一時的權宜利害,毀了本寺戒律清譽。各人都已十分明白,若是赦免虛竹的罪過,那是雖勝亦敗,但如秉公執法,則雖敗猶榮。方丈已說到「以命護教,以身殉寺」的話,那是破釜沉舟,不存任何僥倖之想,虛竹如何受罰,反而不是怎麼重要之事了。

  虛竹也知此事已難挽回,哭泣求告,都是枉然,心想:「人人都以本寺清譽為重,我是自作自受,絕不可在外人之前露出畏縮乞憐之態,教人小覷了少林寺的和尚。」

  過不多時,鳩摩智、神光、哲羅星等一干人都來到大殿。跟著號聲響起,慧字輩、虛字輩、智字輩群僧又列隊而入,站立兩廂。玄慈合十道:「大輪明王、列位師兄。少林寺虛字輩弟子虛竹,身犯葷戒、酒戒、殺戒、色戒四大戒律,私學旁門別派武功,擅自出任旁門掌門人,少林寺戒律首座玄寂,便即依律懲處,不得寬貸。」鳩摩智和神光等僧,一聽玄慈竟如此說,倒也大出意料之外。眾僧見到梅蘭竹菊四女喬裝為僧,只道虛竹膽大妄為,私自在寺中窩藏少女,所犯者不過色戒而已,豈知方丈所宣布的罪狀,卻是遠過於此。

  普渡寺的道清大師中年出家,人情世故十分通達,兼之性情慈祥,素喜與人為善。說道:「方丈師兄,這四位姑娘眉鎖腰直、頸細背挺,顯是守身如玉的處女,適才向大輪明王出手,使的又是童貞功的劍功,咱們學武之人一望而知。這位虛竹小師兄行為不檢,容或有之,『色戒』二字,卻是言重了。」玄慈道:「多謝師兄點明,虛竹所犯色戒,非指此四女而言。虛竹投入別派,作了大雪山飄渺峰靈鷲宮的主人,此四女是靈鷲宮舊主的侍婢,私入本寺,意在奉侍新主,虛竹並不得知。少林寺疏於防範,好生慚愧,倒不以此見罪於他。」

  童姥武功雖高,但從不履足中土,只是和海外西域諸洞諸島的旁門異士打交道,因此「靈鷲宮」之名,群僧都不知。只有鳩摩智在吐蕃國曾聽人說過,卻也不明底細。道清大師說道:「既然如此,外人不便多所置喙了。」鳩摩智、哲羅星和神光上人等對少林本是不懷善意,但見玄慈一秉至公,毫不護短,虛竹所犯戒律,外來人本來不知,他卻當眾宣示,心下也不禁欽佩。玄寂走上一步,朗聲問道:「虛竹,方丈所指罪孽,你都承認麼?有何辯解?」虛竹道:「弟子承認,罪重孽大,無可辯解,甘領太師叔責罰。」群僧心下悚然,眼望玄寂,聽他宣布如何處罰。

  玄寂朗聲說道:「虛竹擅犯葷、酒、色、殺四大戒律,罰當眾重打一百棍。虛竹你心服麼?」虛竹聽說只罰打他一百棍子,雖然責罰非輕,卻也挨受得起,忙道:「多謝太師叔慈悲,虛竹心服。」玄寂又道:「你未得掌門方丈和授業師父許可,擅學旁門武藝,罰你廢去全身少林派武功,自今而後,不得再為少林派弟子。你心服麼?」

  虛竹心中一酸,情知此事已無可挽救,道:「弟子該死,太師叔罰得甚是公正。」別派群僧適才都見他和鳩摩智激鬥,親眼見到他以「韋陀掌」和「羅漢拳」的少林派武功大顯神威,誰都不知虛竹真正的武功,其實已經不是少林一派。鳩摩智自稱一身兼七十二門絕技,實則所通者只不過是表面的招式而已,真正的少林派內功,他卻所知極少。

  虛竹和他相鬥時,所使的小無相功,他自然是懂的,但北溟真力、天山六陽掌、天山折梅手等高深武功,他卻也以為是少林派功夫。這時玄寂說要廢去他的少林派武功,不由得心中大喜,心想:「你們自毀長城,去了我的心腹之患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!」覺賢、道清等高僧,心中卻連呼:「可惜,可惜!」

  玄寂又道:「你既為逍遙派掌門人,為飄渺峰靈鷲宮的主人,便當出教還俗,不能再作佛門弟子,從今而後,你不再是少林寺僧侶了。如此處置,你心服麼?」虛竹無爹無娘,童嬰入寺,自幼在少林長大,於佛法要旨雖然領悟不多,但少林寺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地,一旦被逐而去,不由得悲從中來,淚如雨下,伏地而哭,哽咽道:「少林自方丈大師以次,諸位太師伯叔,諸位師伯叔恩師,人人對弟子恩義深重,弟子不肖,有負眾位教誨。」

  道清大師忍不住又來說情,說道:「方丈師兄、玄寂師兄,依老衲看來,這位小佛兄迷途知返,大有悔改之意,何不給他一條自新之路?」玄寂道:「師兄指點得足。但佛門廣大,何處不可容身?虛竹,咱們罰你破門出寺,卻非對你心存惡念,斷你敬禮三寶之路,天下莊嚴寶剎,何止千千萬萬。神光上人昔年未在少林出家,今日主持清涼,為佛門大放異彩,正是大好榜樣。倘若非有皈依我佛之念,還俗後仍可再求剃度,盼你另投名寺,拜高僧為師,發宏誓願,清淨身世,早證正覺。」他說到後來,言語慈和懇切,甚有殷勤勸誡之意。虛竹更是悲切,行禮道:「太師叔教誨,弟子不敢忘記。」

  玄寂又道:「慧輪聽著。」慧輪走上幾步,合十跪下。玄寂說道:「慧輪,你身為虛竹的業師,平日惰於教誨,三業六根,未能詳予指點,致成今日之禍。罰你受杖三十棍,入戒律院面壁懺悔三年。你可心服麼?」慧輪顫聲道:「弟子心服。」虛竹跪道:「太師叔,弟子願代師領受三十杖責。」

  玄寂點了點頭,道:「既是如此,虛竹共受杖責一百三十棍。掌刑弟子,取棍侍候。此刻虛竹尚為少林僧人,加刑不得輕縱。出寺之後,虛竹即為別派掌門,與本寺再無瓜葛,本派上下,需加禮敬。」四名掌刑弟子領命而出,不久回入大殿,手中各執一條檀木齊眉棍。

  玄寂正要傳令用刑,突然一名僧人匆匆入殿,手中持了一大疊名帖,雙手高舉,交給玄慈,說道:「啟稟方丈,河朔群雄拜山。」玄慈一看手中名帖,只見一共有三十餘張,列名的都是北方一帶成名的英雄豪傑,其中有不少是曾參與聚賢莊英雄之會的,這些英豪突然於此刻趕到,卻不知為了何事。

  只聽得寺外語聲不絕,群豪已到門口,玄慈說道:「玄生師弟,請出門迎接。」又道:「列位師兄,嘉賓光臨,本派清理門戶之事,只好暫緩一步,以免待慢了遠客。」當即站起身來,走到大殿簷下,過不多時,使見高高矮矮的河朔群雄,在玄生及知客僧侶的陪同下,來到大殿之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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