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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〇


  ▼第一一三回 小無相功

  玄慈此言一出,哲羅星與波羅星二人喜動顏色。神光上人卻是又喜又愁,喜的是波羅星果然精熟少林派絕技,而玄慈方丈準他離寺;愁的是此事自己實在無甚功績,全是鳩摩智一力促成,此人武功高極,既已控制全局,自己再要想到從波羅星手中轉得少林絕技,只怕是難之又難。

  鳩摩智不動聲色,只是合十說道:「善哉善哉,方丈師兄何必太謙?」少林合寺僧眾,卻個個垂頭喪氣,要知玄慈被逼到要說這番話,乃是自認少林派武功技不如人。少林派數百年來享譽武林,執中原武學之牛耳,從未有一次受過如此重大的挫折,這麼一來,不但少林寺一敗塗地,而且使中土武人在番人之前大大的丟了臉面。龍猛、道清、覺賢、融智、神音諸僧興念及此,也覺面目無光,事情會演變到這步田地,實非他們初上少林寺時所能逆料。玄慈所以不再強留波羅星,實已熟思再三。他想少林寺之扣留波羅星,全是為了不令本寺武功絕技洩之於外,眼見鳩摩智一身而兼本寺七十二門絕技,則縱然扣留波羅星,又有何益?何況波羅星所記憶本寺絕技最多也不過七八種而已,比諸鳩摩智所知,實不可同日而語。以鳩摩智的武功而論,本寺諸僧,無一能是他的敵手,若說五百餘名僧眾一擁而上,倚多為勝,那真變成了下三濫匪盜行徑,豈是揚名天下的少林派的所為?這波羅星今日一下山,不出一月,江湖上不免傳得沸沸揚揚,少林寺再不能領袖武林,自己也無顏為少林寺的方丈。這一切他全了然於胸,但形格勢禁,若非如斯,又焉有第二條路好走?

  殿上諸種事故,虛竹自始至終,一一都瞧在眼裏,待聽方丈說了那幾句話後,本寺前輩僧眾,個個神色慘然,他斜眼望著師父慧輪時,但見他淚水滾滾而下,實是傷心已極,更有幾位師叔連連捶胸,痛哭失聲。虛竹雖不明白其中關節,但也知鳩摩智適才顯露的武功,本寺無人能敵,只有讓他將波羅星帶走。可是虛竹心中卻有一事大感不解。他眼見鳩摩智使出大金剛拳的拳法、般若掌掌法、摩訶指指法,招數是對是錯,他因沒有學過這幾門功夫,自是無法知曉,但運用這拳法、掌法、指法的內功,他卻瞧得清清楚楚,那顯然是「小無相功」。

  這小無相功他得自無崖子,後來天山童姥在傳他「天山折梅手」的歌訣之時,發覺他身有此功,曾大為惱怒傷心,蓋此功她師父只傳李秋水一人,虛竹既從無崖子身上傳得,則無崖子和李秋水之間的關係,自是不問可知了。

  天山童姥息怒之後,曾對他詳談「小無相功」的運用之法,但真正精到的指點,還是後來得之於李秋水。虛竹於武學的見聞非但並不廣博,而且可說十分簡陋,然而於這「小無相功」,卻是爛熟於胸,後來在靈鷲宮地下石宮的壁上圓圈之中,又體會到不少「小無相功」的秘奧。「小無相功」是道家之學,講究清靜無為,神遊太虛,與佛家「無色無相」之學名雖小同,實質大異。他一聽到鳩摩智在山門外以中氣傳送言語,心中便已一凜,知他的「小無相功」修為甚深,此後見他使動拳法、掌法、指法、袖法,表面上變幻多端,卻全是小無相功催動。

  玄生師叔祖以及波羅星所使的「天衣無縫」等招,卻是從內至外,全是佛門功夫,而且般若掌有般若掌的內功、摩訶指有摩訶指的內功,涇渭分明截不相混。他聽得鳩摩指自稱精通本派七十二門絕技,然而施展之時,明明只不過是以一門小無相功,將般若掌、大金剛拳等招數使了出來,只因小無相功威力強勁,一使勁便鎮懾當場,在不會小無相功之人眼中,便以為他真的精通少林派各門絕技。這雖魚目混珠,小無相功的威力也絕不在任何少林絕技之下,但終究是指鹿為馬,混淆是非。

  虛竹覺得奇怪的是鳩摩智所施者明明是小無相功,卻自稱為少林絕技,少林寺自方丈玄慈以下五百名僧眾竟無一人直斥其非。他可不知這小無相功博大精深,又是道家的武學,大殿上卻無一個不是佛門弟子,武功再高,也不會去修習道家的內功,何況「小無相功」以「無相」兩字為經緯,不著形相,無跡可尋,若非本人也是此道高手,決計看不出來。虛竹初時只道眾位前輩師長別有深意,他是第三輩的小沙彌,如何敢妄自出頭?但眼見形勢急轉直下,一眾師長均是悲怒沮喪,無可奈何,本寺顯然是面臨重大劫難,便欲挺身而出,指明鳩摩智所施展的實在不是少林派絕技,只是二十餘年來,他在寺中從未當眾說過一句話,在大殿中一片森嚴肅穆的氣象之下,話到口邊,不禁又縮回去。

  只聽鳩摩智道:「方丈既如此說,那是自認貴派七十二門絕技,實在並非貴派自創,這個『絕』字,須要改一改了。」玄慈默然不語,心中如受刀剜。一個身形高大的老僧厲聲說道:「國師已佔上風,本寺方丈亦許天竺番僧自行離去,何以仍如此咄咄逼人,不留絲毫餘地?」鳩摩智微笑:「小僧不過想請方丈應承一句,以便遍告天下武林同道。以小僧之見,少林寺不妨從此散了,諸位高僧分投清涼寺、普渡諸處寺院托庇安身,各奔前程,豈非勝在浪得虛名的少林寺中苟且偷安?」

  他此言一出,少林群僧涵養再好都忍不住,紛紛大聲呵斥起來。群僧心下開始明白,原來鳩摩智上得少室山來,竟是要以一人之力,將少林寺挑了,使得中原武林從此少了一座重鎮。只聽他朗朗說道:「小僧孤身來到中土,本意要想見識一下少林寺的風範,且看這號稱中原武林泰山北斗之地,是怎樣一副宏偉的氣象。但聽了諸位高僧的言語,看看各位高僧的舉止,嘿嘿嘿,似乎還及不上僻處南疆的大理國天龍寺。唉!可令小僧大大失望了。」

  玄字輩中忽有一個聲音說道:「大理國天龍寺枯榮大師和天因方丈佛法深淵,凡釋氏弟子,無不仰慕。出家人早無競勝爭強之念,國師說我少林不及天龍,豈足介意?」那人一面說,一面緩步而出,乃是一個滿面紅光的老僧。他右手食指與拇指輕輕搭信,臉露微笑,神色極是溫和。

  鳩摩智也即臉露笑容,說道:「久慕玄渡大師的『拈花指』功夫已練得出神入化,今日見得,幸何如之。」說著右手食中兩指也是輕輕撐住作拈花之狀。二僧左手同時緩緩伸起,向著對方彈了三彈。只聽得波波波三響,指力相撞,玄渡大師身子一晃,突然間胸口射出三支血箭,激噴數尺。原來兩股指力較量之下,玄渡不敵,給鳩摩智三股指力都中在胸口,便如是利刃所傷一般。這玄渡大師為人最是溫和,極得寺中小輩僧侶愛戴。虛竹十六歲那年,曾奉派替玄渡掃葉烹茶,服侍了他八個月。

  玄渡待他十分親切,還指點了他一些羅漢拳的拳法。此後玄渡閉關參禪,虛竹極少再能見面,但往日情誼,長在心頭。這時見玄渡突為小無相功的指力所傷,知道救援稍遲,立有性命之憂,他既曾得聾啞老人蘇星河授以療傷之法,後來又學了破解生死符的秘訣,於救傷扶死一道,已是天下無人能及。眼見玄渡胸口鮮血噴出,不暇細思,身子一晃之間,已搶到玄渡對面,虛托一掌,說時遲,那時快,三股血水未及落地,在他掌力一逼之下,竟又迅速無比的回入了玄渡胸中。虛竹左手如彈琵琶,一陣輪指虛點,頃刻間封閉了玄波傷口上下左右的十一處穴道,鮮血不再湧出,再將一粒靈鷲宮的九轉熊蛇丸餵入他的口中。

  當日虛竹得段延慶指點,破解無崖子所佈下的玲瓏棋局之時,鳩摩智曾見過他一面,但當虛竹一進木屋,久久不出,鳩摩智便離去。沒見到他後來為慧方、包不同等人療傷。其後虛竹負了童姥從雪峰絕頂摔下,鳩摩智正與慕容復、丁春秋等一干高手較量,也曾出掌推運虛竹的身子,以顯示自己的造詣修為,兩次相見,都覺虛竹武功平庸,毫不足道,不料此刻突然見他越眾而出,以輪指虛點,封閉玄渡的穴道,手法之妙,功力之強,竟是自己生平所未見,不由得大吃一驚。慧方等六僧那日見虛竹一掌擊死玄難,又見他竟做了外道別派的掌門人,種種怪異之處,無法索解,當即奉了玄難屍身,回到少林寺中。

  玄慈方丈與眾高僧詳加查詢,得悉玄難乃是死於丁春秋「三笑逍遙散」的劇毒,但久候虛竹不歸,派了十多名僧人出外找尋,也始終未見他的蹤影。虛竹回寺之日,適逢少林寺又遇重大的變故,原來丐幫幫主王星天竟然遣人下帖,要少林奉他為中原武林盟主。玄慈連日與玄字輩、慧字輩群僧籌商對策,實不知那名不見經傳的王星天是何等樣人物。但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會,實力既強,向來又俠義自任,與少林派互相扶持,主持江湖上的正氣、武林中的公道,突然間要強居於少林派之上,倒令眾高僧手足無措起來。虛竹的師父慧輪見方丈和一眾師伯、師叔有要務在身,便不敢將虛竹回寺、連犯戒律之事稟告,是以他在園中挑糞澆菜,眾高僧也均不知,這時突然見他顯示高妙手法,倒送鮮血回入玄渡體內,自也是人人驚異。

  虛竹將治傷靈丹餵了玄渡,說道:「太師伯,你且不要運氣,以免傷口出血。」撕下自己僧袍,裹好了他胸口傷處。玄渡苦笑道:「大輪明王——的——拈花指的功夫——如此——如此了得!老衲拜——拜服。」

  虛竹道:「太師伯,他使的不是拈花指,也不是佛門武功。」此言一出,眾僧心下都是暗暗搖頭,鳩摩智的指法固然和玄渡一模一樣,連兩人溫顏微笑的神情,也是毫無二致,卻不是少林寺絕技之一的「拈花指」是甚麼?而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師,敕封大輪明王,每隔九年,便在大雪山大輪寺開壇講經說法,四方高僧居士雲集聆聽,執經問難,無不群起讚嘆。他是佛門中天下知名的高僧,怎麼所使的會不是佛門武功?

  鳩摩智心中卻又是一驚:「這小和尚怎知我使的不是拈花指?不是佛門的武功?」一轉念間,便即恍然:「是了,那拈花指本是一門十分王道和平的功夫,只點人穴道,制敵而不傷人,我急切求勝,指力太過凌厲,竟在那老僧胸口開了三個小孔,便不是迦葉尊者拈花微笑的本意了,這小和尚想必由此而知。」他天生睿智,自少年時起便迭逢奇緣,生平從未敗於人手,一離吐蕃,在大理國天龍寺中連勝枯榮、天因、天相等高手,到得中土,與慕容復、丁春秋等較藝,雖然高下未分,卻也是略佔上風。

  這時只見虛竹只不過二十來歲,雖然適才「輪指封穴」之技頗為玄妙,料想武功再高也高不到那裏去。他此番來到少林,原是想憑一身武功,單槍匹馬的鬥倒這座千年古剎,豈能在這少年僧人之前退縮?當下便微笑說道:「小師父說我這不是佛門武學,卻令少林絕技置身何地?」

  虛竹不善言辯,只道:「玄渡大師伯的拈花指自然是佛門武學,你——你這個——卻不是——」一面說,一面提起左手,學著玄渡的招式,也彈了三彈,指中使上了小無相功。他對人恭謹,這三指不敢正對鳩摩智,只是向無人處彈去,只聽得鏜、鏜、鏜,三聲巨響,大殿上一口銅鐘發出極大的聲音。原來虛竹這三下指力,都彈在鐘上,便如以鐘槌用力撞擊一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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