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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四


  ▼第一一一回 重回少林

  菊劍道:「主人要我姊妹出去,不許我們服侍主人穿衣盥洗,定是——定是討厭了我們——」話未說完珠淚已是滾滾而下,虛竹連連搖手,道:「不,不是的。唉,我不會說話,甚麼也說不明白,我是男人,你們是女的,那個——那個不大方便——的的確確沒有他意——菩薩在上,出家人不打誑語,我絕不騙你。」

  蘭劍、菊劍見他指手劃腳,說得情急,其意甚誠,不由得破涕為笑,齊聲道:「主人莫怪。靈鷲宮中向無男人居住,我們還從來沒見過男子。主人是天,奴婢們是地,那裏有甚麼男女之別?」二人盈盈走近,服侍虛竹穿衣著鞋。不久梅劍與竹劍也走了進來,一個替他梳頭,一個替他洗臉。虛竹嚇得不敢作聲,再也不敢提一句不要她們服侍的話。

  他料想段譽已經去遠,追趕不上,又想洞島群豪身上生死符未除,不能猝然離去,用過早點後,便到廳上和群豪相見,替兩個痛楚最厲之人拔除了生死符。但這拔除生死符之事,須以真力使動「天山六陽手」,虛竹體內真力充沛,縱使連拔十人,也不會疲累,可是童姥在每人身上所種生死符的部位各各不同,虛竹細思拔除之法,卻是頗感煩難。他於經脈、穴道之學所知極是粗淺,又不敢隨便動手,若有差失,不免使受治者反蒙毒害。到得午間,竟只治了兩人。食過午飯後,略加休息,梅劍見他皺起眉頭,沉思拔除生死符之法,頗為勞心,便道:「主人,靈鷲宮後殿,有數百年前舊主人遺下的石壁圖像,婢子曾聽童姥姥言道,這些圖像與生死符有關,主人何不前去一觀?」

  虛竹喜道:「甚好!」當下梅蘭菊竹四劍引導虛竹來到花園之中,搬開一座假山,現出地道入口,梅劍高舉火把,當先領路,五人魚貫而進。一路上梅劍在隱蔽之處不住按動機關,使預伏的暗器毒物不致發動。那地道曲曲折折,盤旋向下,有時豁然開朗,現出一個巨大的石窟,可見那地道乃是依著山腹中天然的洞穴而開成。否則工程之巨,數百年也未必開鑿得成。直行了二里有餘,梅劍伸手推開左側一塊岩石,讓在一旁,說道:「主人請進,裏面便是石室,婢子們不敢入內。」

  虛竹道:「為甚麼不敢?裏面有危險麼?」梅劍道:「不是有危險。這是本宮重地,婢子們不敢擅入。」虛竹道:「一起進來罷,那有甚麼要緊?外邊地道中這麼窄,站著很不舒服。」

  四姝相顧,臉上均有驚喜之色。梅劍道:「主人,童姥姥仙去之前,曾對我姊妹們說道,若是我四姊妹忠心服侍,並無過犯,那麼到四十歲時,便可許我們每年來到這石室中一日,參研石壁上的武功。就算主人恩重,不廢童姥姥當日的許諾,那也是廿二年之後的事了。」虛竹道:「再等廿二年,豈不氣悶煞人?到那時你們也老了,再學甚麼武功?一齊進去罷!」四姝大喜,當即伏地跪拜。

  虛竹道:「請起,請起。這裏地方狹窄,我跪下還禮,大家擠成一團了。」當下四人走進石室,只見四壁岩石,打磨得甚是光滑,石壁上刻滿了無數徑長兩尺的圓圈,每個圓圈之中,刻了各種各樣的圖形,有的是人像,有的呈獸形,有的是殘缺不全的文字,更有些只是記號和線條,每個圓圈之旁,都注著「甲一」、「甲二」、「子一」、「子二」等數字,圓圈之數若不逾千,至少也有八九百個,一時卻那裏看得周全?竹劍道:「咱們先看甲一之圓,你說是不是?」虛竹點頭稱是。

  當下五人舉起火把,端相那編號「甲一」的圓圈,虛竹一看之下,便認出圈中所繪,乃是「天山折梅手」第一招的起手式,道:「這是『天山折梅手』。」看甲二時,果是天山折梅手的第二招,依次看將下去,天山折梅手圖解已完,便是天山六陽手的圖解,各種歌訣奧秘,一一注在圓圈之中。

  待得「天山六陽手」的圖譜一完,出現的便是其他武功招數,這些招數,當童姥離開冰窖,與李秋水在荒山較藝之時,也曾傳給虛竹。但虛竹看了幾個圖譜,便覺譜中所刻的文字圖形,遠較童姥所說的更為詳盡細緻,略一思索,已明其理。那日童姥與李秋水較藝,力求克敵制勝,本意並不在傳授虛竹功夫,只須將一招功夫在李秋水面前演將出來,令她無法還招抵禦,便大功告成了,至於招數中種種精微變化,卻不必花費時光,令虛竹一一領會。這時虛竹按著圓中所示,運起體內真氣,只學得數招,身子便輕輕飄飄地凌虛欲起,只是似乎還在甚麼地方差了一點,以致無法離地。

  正在心曠神怡,萬慮俱絕之時,忽聽得「啊、啊」兩聲驚呼,虛竹一驚,回過頭來,但見蘭劍、竹劍二姝身形一晃摔倒在地。梅菊二劍手扶石壁,也是臉色大變,搖搖欲墮。虛竹急忙走近,將蘭竹二姝扶起,道:「怎麼啦?甚——甚麼事?」梅劍道:「主——主人,我們功力低微,不能看這裏的——這裏的圖形——我——我們在外面伺候。」

  四姝扶著石壁,一步步走出了石室。虛竹獃了一陣,跟著走出,只見四姝在甬道中盤膝而坐,一齊用功,身子顫抖,臉上現出痛苦的神色。虛竹一見此情,知道她們已受頗重的內傷,當即使出「天山六陽手」在每人背心的穴道中拍了幾拍。一股陽和渾厚的力道進入各人體內,四姝臉色登時平和,不久各人額頭滲出汗珠,先後睜開眼來,叫道:「多謝主人耗費功力,為婢子治傷。」翻身拜倒,叩謝恩德。虛竹忙伸手相扶,道:「那——那是怎麼回事?怎地好端端地會受傷昏暈?」

  梅劍嘆了口氣,道:「主人,當年童姥要我們到四十之後,才能每年到這石室中來看圖一日,原來大有深意。這些圖譜上的武功太也深奧,婢子們不自量力,照著『甲一』圖中所示一練,真氣不足,立時便走入了經脈岔道。若不是主人解救,我四姊妹不能重見天日了。」蘭劍道:「童姥對我們期許很切,盼望我姊妹到四十歲後,便能習練這上乘武功,可是——可是婢子們資質庸劣,使算再練二十二年,未必敢再進此室。」虛竹道:「原來如此,那卻是我的不是了,我不該要你們進去。」

  四劍又拜伏請罪,齊聲道:「主人何出此言?那是主人的恩德,全怪婢子們狂妄胡為。」菊劍道:「主人功力深厚,練這些高深武舉卻是大大有益。童姥在石室之中,往往經月不出,便是揣摩石壁上的圖譜。」梅劍又道:「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那些奴才們攻打靈鷲宮,詢問鈞天部姊妹們,要知道童姥藏寶的所在。諸姊妹忠心耿耿,寧死不屈。我四姊妹原預備將他們引進地道,發動機關,將他們盡數聚殲在地道之中,只是深恐這些奴才中有破解機關的能手,若是進了石室,見到靈鷲宮石壁圖解,那就遺禍無窮。早知如此,讓他們進來反倒好了。」虛竹點點頭,道:「確實如此,這些圖解若讓功力不足之人見到了,那比任何毒藥利器更有禍害,幸虧他們沒有進來。」竹劍微笑道:「主人真是好心,依我說啊,若是讓他們一個個練功而死,那才好看呢。」

  虛竹道:「我練了幾招,只覺精神勃勃,內力充沛,正好去給他們拔除一些生死符。你們上去睡一睡,休息一會。」當下五人從地道中出來,虛竹回入大廳,拔除了三人的生死符。

  話休絮煩,虛竹每日使「天山六陽手」,替群豪拔除生死符,一感精神疲乏,體力有虧,便到石室中去習練上乘武功。四姝只是在石室外相候,再也不敢踏進一步。虛竹每日亦抽暇指點四姝及九部諸女的武功,一視同仁,毫不藏私。

  如此直花了二十餘天時光,才將群豪身上的生死符拔除乾淨,而虛竹每日精研石壁上的圖譜,融會貫通之餘,武功也是大進,與初上飄渺峰之時已是不可同日而語了。群豪當日臣服於童姥,乃是為身上的生死符所制,不得不然,此時靈鷲宮易主,虛竹以誠相待,以禮相敬,群豪雖然個個都是桀驁不馴的人物,卻也是感恩戴德,心悅誠服,一一拜謝而去。待得各洞主、各島主分別下山,飄渺峰上只剩下虛竹一個男子。他暗自尋思:「我幼失怙恃,全仗少林寺中師父們撫養成人,若是從此不回少林,太也忘恩負義。我須得回到寺中,向方丈師父領罪,才合道理。」當下向四姝及九部諸女說明原由,即日便要下山。靈鷲宮中一應事務,由九部之首的余婆、石嬸等人會商處理。四姝意欲跟隨服伺,虛竹道:「我回去少林,乃重做和尚。和尚有婢女相隨,天下焉有是理?」說之再三,四姝總不肯信。

  虛竹拿起剃刀,將頭髮剃個精光,露出頭上的戒點來。四姝無奈,只得與九部諸女一齊送到山下,灑淚而別。虛竹換上了少林寺的僧衣,邁開大步,遙奔嵩山而來。他為人誠謹,路上自然不會去招惹旁人,而他這般一個衣衫襤縷的青年和尚,縱有盜賊歹人,也不會來打他的主意。

  一路無話,太太平平的回到少林寺來。他重見少林寺屋頂的黃瓦,心下不禁又是感慨,又是慚愧,一別數月,自己幹了許許多多違犯清規戒律之事,殺戒、色戒、葷戒、酒戒,無一不犯,不知方丈和師父是否能夠見恕,許自己再入佛門。他心下惴惴,極是不安,進了山門後,便去拜見師父慧輪。慧輪見他突然回來,不由得一怔,問道:「我差你出寺下書,如何至今方回?」虛竹俯伏在地,痛悔無已,不禁放聲大哭了起來,說道:「師父,弟子——弟子真是該死,下山之後,把持不定,將師父——師父平素的教誨,都……都不遵守了。」慧輪臉上變色,道:「怎——怎麼?你沾了葷腥麼?」虛竹道:「是,還不止沾了葷腥而已。」慧輪道:「該死,該死!你——你喝了酒麼?」虛竹道:「弟子不但喝酒,而且還喝得爛醉如泥。」

  慧輪嘆了一口長氣,兩行淚水從面頰上流了下來,道:「我看你從小忠厚老實,怎麼一到花花世界的繁榮境中,便竟墮落如此,咳,咳——」虛竹見師父傷心,更是惶恐,道:「師父在上,弟子所犯戒律,更有勝於這些的,還——還犯了——」還沒說到犯了殺戒、色戒,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,每兩下短聲,便略一間斷,乃是召集慧字輩諸僧的訊號。慧輪立即起身,擦了擦眼淚,道:「你犯戒太多,我也無法迴護於你。你——你——你自行到戒律院去領罪罷!只恐連我也有不是。」說著取過壁上的戒刀,匆匆奔出。

  虛竹當下來到戒律院前,躬身稟道:「弟子虛竹,違犯佛門戒律,恭懇掌律長老賜罰。」連說了兩遍,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人來,冷冷的道:「首座和掌律師叔有事,沒空來聽你的,你跪在這裏等著罷!」

  虛竹道:「是!」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天黑,竟沒有人過來理他。幸好虛竹內功深厚,雖是不飲不食的跪了大半天,仍是渾若無事,沒絲毫疲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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