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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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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秋水點點頭,道:「賢侄,那也不必難過,禪家言道心即是佛,做不做和尚也無多大分別,只要多行善事,俗家居士一樣能修成正果。你既入本門,你師父道號無崖子,你就叫做『虛竹子』罷!」虛竹做不成和尚,僧不僧,俗不俗,本來大是彷徨,聽李秋水這麼一開導,心中登時有了歸宿,不禁大喜,合十道:「多謝師叔,多謝師叔!我——我感激不盡。」李秋水是西夏國的皇太妃,武功既高,位望又尊,那把旁人瞧在眼內?何況她向來是個陰險忌刻之人,此番所以對虛竹如此客氣,全因自己武功已失,生怕虛竹對自己乘危下手,是以用言語籠絡於他,見虛竹喜形於色,其意甚誠,又道:「賢侄,你為人甚好,我一見你便很歡喜,定有大大的好處給你。」 童姥怒罵:「放屁,放屁!小和尚,別聽這賤人的花言巧語。這賤人從來只喜歡英俊風流的美少年,你這副尊容,她本來一見便生氣,絕不肯跟你多一句話,說甚麼『我一見你便很歡喜』,真是漫天大謊。賊賤人,你擋不住我這招『拈花微笑』,乘早認輸。向小和尚勾勾搭搭,又有何用?」她生就一副霹靂火爆的脾氣,雖在重傷之餘,仍不稍減。李秋水冷笑道:「『拈花微笑』這個名稱倒是不錯,我道既安了這麼個好名字,必有了不起的氣候,那知竟是如此平庸,豈不笑歪旁人嘴巴?我只須施展『天鑒神功』中的『凌波微步』,輕輕巧巧的便將你這一指避開了。」童姥一怔,道:「你會凌波微步?嘿嘿,胡吹大氣,誰能相信了?」 李秋水向虛竹道道:「賢侄,我這凌波微步,是一種巧妙無比的步法,你學會之後,不論遇到任何強敵,都能輕易避開。」虛竹大喜,道:「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我生平不喜傷人,若能避開對方,不和他動手,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。」李秋水微笑道:「賢侄心地甚好,將來必定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。」虛竹聽她如此稱讚自己,不由得脹紅了險,甚是忸怩。童姥罵道:「不要臉!除了拍馬屁,你還有別的本事沒有?」李秋水不去理她,續向虛竹道:「這凌波微步,乃從易經的六十四卦中變化出來,你學過易經沒有?」易經是儒家的典籍,道家倒也學者甚眾,佛家卻是不學的。 虛竹搖了搖頭,道:「沒有。」李秋水道:「那也不打緊,日後我再慢慢教你。今日我先教你一步,從『同人』到『歸妹』的步法。」於是拔下頭上的珠釵在地下慢慢畫了個圖樣,教虛竹依圖而行。雖然說是一步,但身子左斜右擺,腳步似後實前,卻也十分繁複。童姥遠遠望見,透了口涼氣,心道:「這果然是『凌波微步』,居然給這賤人揣摩出來了。」她是個十分性急之人,叫道:「好,這一步算你走對了,避開我這招『拈花微笑』。但我一招既過第二招跟著來,那是一招『三龍四象』,威力無窮的招數,掌力中夾有金剛神指的指力,你又如何趨避?小和尚,快快,快過來,我教你這招『三龍四象』。」 李秋水微笑道:「賢侄,你師伯叫你,你就去學罷,多學些武功,對你也大有好處。」當下虛竹走到童姥身前,又學了這一招「三龍四象」。這一招施展之時,果然是剛猛無儔,十指齊出,松樹上登時被指力刺出十個小孔,雙掌的掌力跟隨而至,啪的一響,一株松樹從中斷絕。虛竹沒料到這一招竟是如此厲害,不由得吃了一驚。李秋水道:「這一招掌力中挾有指力,施展時太過霸道,而且出手時沒有迴旋餘地,一打便取了敵人性命,要想饒他也是不成。」虛竹點點道:「正是。我也覺得這一招不大好。」童姥大怒,喝道:「臭和尚,你膽敢附和這賤人,說我的招數不好?」虛竹道:「不是不好,只是——只是太兇了一點。」 童姥道:「對付壞人,當然越兇越好,趕盡殺絕才對,留甚麼餘地?」李秋水道:「賢侄,我師姊向我施展這一招殺手,掌風指力籠罩十丈方圓,以凌波微步閃避雖然可以,但不免落了下風,勢必要給她連攻十餘招,無法還手。」童姥得意洋洋的道:「你知道就好。」 李秋水道:「最好抵禦之法,是順著對方的掌力指力飄身後退,示人以弱,但當對方力道將消未消、將絕未絕之際,突然吐氣反擊,攻她個出其不意。」於是又傳了他一招。童姥待見虛竹演將出來,忍不住讚了一聲,道:「這一招虧你想得出,也可算是武學中古往今來的傑作了。」李秋水道:「不敢當,多謝姊姊謬讚,遇到姊姊出手指教,小妹不敢不盡全力。」 童姥喝道:「你得意甚麼?我這招後著你又化解得了麼?小和尚,快過來,演給她看,演給她看!」話休絮煩,師姊妹倆殫精竭慮,將生平絕學一招招的傳給虛竹,務求折服對方。但二人同門學藝,後來各有際遇,武功上均有大成,一個修練「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」,雖然功虧一簣,但種種功行門道,全已了然於胸;另一個將逍遙派武學最上層的「天鑒神功」學成。兩人在武學上都可說是登堂入室,蔚為一代宗匠,誰也勝不了誰,先前真的動手,不論武功、機智、經驗、體力,已是難分高下,此刻單比招數,更無法分出勝負。兩人所授的招數越來越難,好在虛竹體內已融合逍遙派三大高手的內力,氣隨意轉,不論多麼奇妙古怪的招數,他學會之後,都能正確無誤的搬演出來。 童姥和李秋水全力求勝,虛竹凝神學招,心無旁騖,竟然忘了饑渴,直到天色昏黑,虛竹所演的招數旁人再也無法瞧見,童李二人這才無可奈何的住口罷鬥。虛竹彈石上天,打下十幾隻鳥雀,便在溪邊洗剝燒烤,三個人吃了一頓,又以雙手掬了溪水,分別給童李二人飲用。虛竹和尚自變成虛竹子之後,不忌葷腥。殺戒也不再守了。次晨一早,虛竹尚在睡夢之中,便給童姥大聲喝醒,說道有一記絕招,要他快快學了,好去考較李秋水。 待得虛竹學會演出,李秋水一口氣應了三招,連消帶打,守中含攻,竟然也是妙著紛呈。如此日復一日,轉眼間竟過了二十餘天,童李二人傷勢難愈,每日竭盡心力的相鬥,雖不親自出手,但所耗精神卻也著實不少。眼看她二人臉色越來越是憔悴,說話之時,也是日益有氣無力,虛竹苦口相勸二人暫且罷鬥,各自回家休養身體。但童李二人均知自己傷重難痊,若是分手,那是永無相見之日,非叫對方比自己先死不可。 二人相鬥之處,本離西夏國都城靈州不遠,只是縮在山坳中十分偏僻之地,居然並未給西夏國一品堂中諸高手發現。如此又鬥數日,童李二人所出招數屢有重複,就是偶有巧妙新招,那也是苦思良久,方能使出。虛竹心想:「這般纏鬥,不知何日方了?說不得,我只好得罪師伯師叔,硬生生將她們拆開。我背李師叔遠遠走開,令她二人彼此不能見面,說話也彼此不能聽到;再回來負了童師伯他去。她們就是罵我,也只好如此了。」只是此刻他所學的巧妙奇幻招數,無慮數千,數月來浸潤於高深武學之中,已不由自主的生出極強的興趣來。 童姥使出一招之後,他企盼知道李秋水如何對付,而在李秋水高招的進攻之下,又極想瞧瞧童姥怎生反擊。二人每一招都扣得極緊,竟令虛竹找不到餘暇來將二人分開,不免一日又一日的拖延下去。這日午後,童姥說了一招,沒解釋到一半,一口氣提不上來,險些便要昏暈過去。李秋水冷笑相嘲,道:「你認輸了罷?當真出手相鬥之際,那有——那有——那有——」她連說了三個「那有」,竟是連連咳嗽。便在這時,西南角上忽然傳來叮噹、叮噹,幾下清脆的駝鈴之聲。 童姥一聽之下,突然精神大振,從懷中摸出一個黑色的短管,說道:「你將這管子彈上天去。」李秋水的咳嗽聲卻越來越急。虛竹不明其中原因,當即將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上,向上一彈,只聽得一陣尖銳之極的哨聲,從那管中發了出來。這時虛竹的指力何等了得,那小管筆直的射上天去,沒入雲端,仍是嗚嗚嗚的響過不停。虛竹心中一驚,道:「不好,師伯這小管乃是信號,他是叫人來對付李師叔了。」當即奔到李秋水面前,俯身低聲說道:「師叔,師伯有幫手來啦,我背了你逃走。」 只見李秋水閉目垂頭,咳嗽也已停止,一動也不動了。虛竹吃了一驚,伸手去探她鼻息時,竟然沒了呼吸。虛竹更是驚惶,叫道:「師叔,師叔!」輕輕推了推她肩頭,想推她醒轉,不料李秋水應手而倒,斜臥於地,卻是死了。童姥哈哈大笑,道:「好,好,好!小賤人嚇死了。哈哈,我大仇報了,賊賤人終於先我而死,哈哈,哈哈——」她激動之下,氣息難繼,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。 但聽得嗚嗚之聲,自高而低,那黑色小管從雲端中掉了下來,虛竹伸手接住,正要去瞧瞧童姥,只聽得蹄聲急促,夾著叮噹、叮噹的鈴聲,數十匹駱駝自西南方急馳而至。虛竹回頭一望,但見駱駝背上所騎的都是女子,一色的淡綠衣衫,遠遠奔來,宛如一片綠雲,聽得幾個女子聲音叫道:「教主,屬下追隨來遲,罪該萬死。」 這數十騎駱駝奔馳近前,駝上女子遠遠見到童姥,便即躍下駱駝,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。虛竹見這女子當先一人也是個老婦,已有五六十歲年紀,其餘的或長或少,四十餘歲以至十七八歲的都有,人人對童姥極是敬畏,俯伏在地,不敢仰視。童姥哼了一聲,怒道:「你們都當我已經死了,是不是?誰也沒有把我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。沒人再來管束你們,大夥兒逍遙自在,無法無天了。」她說一句,那老婦在地下重重的磕一個頭,說道:「不敢。」童姥道:「甚麼不敢?你們若是當真還想到姥姥,為甚麼只來了這一點兒人手?」那老婦道:「啟稟教主,自從那晚教主離宮,屬下個個焦急得了不得——」 童姥怒道:「放屁,放屁!」那老婦道:「是,是!」童姥更加惱怒,喝道:「你明知是放屁,怎地膽敢在我面前放屁?」那老婦不敢作聲,只有磕頭。虛竹尋思:「我少林寺方丈威重無比,但和童姥相比,怎及得上她威勢的十分之一?」童姥道:「你們焦急,那便如何?怎地不趕快下山尋我?」 那老婦道:「是,是!屬下九天九部一商議,立即分頭下山,前來伺候教主。屬下昊天部向東方恭迎教主大駕,其餘陽天部向東南方、赤天部向南方、朱天部向西南方、成天部向西方、幽天部向西北方、玄天部向北方、鸞天部向東北方,鈞天部則把守本宮。屬下無能,追隨來遲,該死,該死!」說著連連磕頭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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