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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一


  童姥待烏老大走遠,便即傳授口訣,教虛竹運用體內真氣之法。她與無崖子是同門師姊弟,一脈相傳,武功的路子完全一般。虛竹依法修習,進展奇速。次日童姥再練「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」時,咬破鹿頸喝血之後,便在鹿頸傷口上敷以金創藥,縱之使去,向烏老大道:「這位小師父不喜人家殺生,從今而後,你也不許吃葷,只可以松子為食,倘若吃了鹿肉羚羊肉,哼哼,我宰了你給梅花鹿和羚羊報仇。」

  烏老大口中答應,心裏直將虛竹十九代、二十代的祖宗也咒了個遍,但知童姥此時對虛竹極好,一想到「斷筋腐骨丸」的慘厲嚴酷,再也不敢對虛竹稍出不遜之言了。如此過了數日,虛竹見童姥不再傷羊鹿性命,連烏老大也跟著戒口茹素,心下甚喜,尋思:「人家對我嚴守信約,我豈不可為她盡心盡力?」每日裏努力修為,絲毫不敢怠懈。但見童姥的容貌,日日均有變化,只四五日間,已自一個十一二歲的女童,變為十六七歲的少女了,只是身形如舊,仍是十分矮小而已。

  這日午後,童姥練罷「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」,向虛竹和烏老大道:「咱們在此處停留已久,算來那些妖魔畜生也該尋到了。小和尚,你背我到這峰頂上去,右手仍是提著烏老大,免得在雪地中留下了痕跡。」

  虛竹應道:「是!」伸手要去抱童姥時,卻見她容色嬌艷,眼波盈盈,實是個美貌姑娘,心中一驚,縮回了手,囁嚅道:「小——小僧不敢冒犯。」童姥奇道:「怎麼不敢冒犯?」虛竹道:「前輩已回復為成年姑娘,不再是稚齡童女,這——這男女授受不親,出家人尤其不可。」童姥嘻嘻一笑,玉顏生春,不由得暈紅雙頰,顧盼嫣然,說道:「小和尚胡說八道,姥姥是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,你背負我一下打甚麼緊?」說著便要伏到他的背上。虛竹驚道:「不可,不可!」一拔腳便奔。童姥展開輕功,自後追來。

  其時虛竹的「北溟真氣」已練到了五六成火候,童姥卻只回復到她十八歲時的功力,以輕功而論,大大不如虛竹,只追得幾步,虛竹便越奔越遠,童姥叫道:「小和尚,快些回來!」虛竹立定腳步,道:「我拉著你手,躍到樹頂上去罷。」

  童姥甚怒,道:「你這人迂腐之極,半點也無圓通靈機之意,這一生想要學到上乘武功,那是難矣哉,難矣哉!」虛竹走將回來,突然間眼前一花,一個白色人影遮在童姥之前。這人似有似無,若往若還,全身白色衣衫襯在雪地之中,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。

  虛竹吃了一驚,向前搶上兩步,只聽得童姥一聲呼喊,向前奔來。那白衫人低聲道:「師姊,你在這裏好自在那!」卻是個女子的聲音,甚是輕柔婉轉。虛竹又走上兩步,見那白衫人身形苗條婀娜,顯然是個女子,臉上卻蒙了塊白綢,瞧不見她的面容,一聽她口稱「師姊」,心想她們原來是一家人,童姥有幫手到來,或許不會再纏住自己了。但斜眼看童姥時,卻見她眼色極是奇怪,又是驚恐,又是氣憤,更夾著幾分鄙夷之色。童姥一閃身便到了虛竹身畔,叫道:「快背負我上峰。」

  虛竹道:「這個——我說過不大方便——」童姥大怒,反手啪的一聲,便打了他一個耳光,叫道:「這賊賤人追了來,意欲不利於我,你沒瞧見麼?」這時童姥出手已著實不輕,虛竹給打了這個耳光,半邊面頰登時腫了起來,那白衫人道:「師姊,你到老還是這個脾氣,人家不願意的事,你總是要勉強別人,打打罵罵的,有甚麼意思?」

  虛竹聽了那白衫女子的說話,心下大生好感:「這人如果真是童姥及無崖子的同門,性情卻是大不相同,甚是溫柔斯文,通情達理。」

  童姥不住催促虛竹:「快背了我走,離開這賊賤人越遠越好,姥姥將來不忘你的好處,必有重重酬謝。」那白衫人卻是氣定神閒,俏生生的站在一旁,輕風動裾,飄飄若仙。虛竹心想這位姑娘文雅得很,童姥為甚麼對她如此厭惡害怕。只聽白衫人道:「師姊,咱們老姊妹二十年不見了,怎麼今日見面你非但不歡喜反而要急急離去?小妹算到這幾天是你返老還童的大喜日。近年來聽說你手下收了不少妖魔鬼怪,小妹生怕他們乘機作反,親到飄渺峰靈鷲宮找你,想要助你一臂之力,抗禦外敵,卻又找你不到。」

  童姥見虛竹不肯負她逃走,無法可施之下,氣憤憤的說道:「多謝你好心啦!你算準了我散氣還功的時日,摸上飄渺峰來,還不是想出一口昔年的怨氣?你卻算不到鬼使神差,卻有人將我裝在布袋之中,背下峰來,你撲了個空,好生失望,是也不是?李秋水,今日雖然仍是給你找上了,可惜你已遲了幾日,我當然不是你敵手,但你想不勞而獲,盜我一生神功,卻是萬萬不能了。」

  那白衫人道:「師姊說那裏話來?小妹自和師姊別後,每日裏好生掛念,常常想到靈鷲宮來瞧瞧師姊,只是自從數十年前姊姊對妹子心生誤會,懷有成見之後,每次相見,姊姊是不問情由的怪責,妹子一來怕惹姊姊生氣,二來又怕姊姊出手責打,一直沒敢前來探望。姊姊如說妹子有甚麼不良的念頭,那真是太過多心了。」她左一句「姊姊」,右一句「妹子」,說得又恭敬,又親熱。

  虛竹早知童姥的性子十分乖戾橫蠻,心想這兩個女子一善一惡,當年結下嫌隙,不用說,自然是姥姥的不是。童姥怒道:「李秋水,事情到了今日,你再來花言巧語的譏刺於我,又有何用?你瞧瞧,這是甚麼?」說著左手一伸,將小指上戴著的鐵指環現了出來。那白衫女子身體一顫,失聲道:「掌門鐵環!你——你——你從那裏得來的?」童姥冷笑道:「當然是他給我的。你又何必明知故問?」

  白衫女子微微一怔,說道:「哼,他——他怎會給你?你不是去偷來的,便是搶來的。」童姥大聲道:「李秋水,逍遙派掌門人有令,命你跪下,聽由吩咐。」白衫女子李秋水道:「這掌門人是你自己封?多半——多半是你暗害了他,偷得這隻鐵環。」她本來意態閒雅,但自見了這隻鐵戒指後,說話的語氣之中,便隱隱有急躁之意。

  童姥道:「你不服掌門人的號令,意欲叛門,是也不是?」突然間白光一閃,砰的一聲,童姥身子飛起,遠遠的摔了出去。虛竹吃了一驚,道:「怎麼?」跟著又見雪地裏一條殷紅的血線,童姥一根被削斷了的小指掉在地下,那枚黑黝黝的鐵指環卻已拿在李秋水手中。原來她以敏捷無倫的手法削斷童姥的小指,搶了她戒指,再一掌將她身子震飛,至於斷指時用的是甚麼兵刃,則實在出手太快,虛竹根本無法見到。只聽李秋水道:「大師姊,你到底如何暗害於他,還是跟小妹說了罷。小妹對你情義深重,絕不會過份的令你難堪。」她一拿到那枚鐵指環,語氣立時又就得十分的溫雅斯文。

  虛竹忍不住道:「你們是同門師姊妹,何苦出手如此厲害?無崖子老先生決計不是童姥害死的。出家人不打謊話,我不會騙你。」李秋水轉向虛竹,說道:「不敢請問大師法名如何稱呼?在何處寶剎出家?怎知道我師兄的名字?」

  虛竹道:「小僧法名虛竹,乃是少林弟子,無崖子老先生嘛——唉,唉,此事說來話長——」一句話沒說完,突見李秋水衣袖一拂一帶,自己雙膝腿彎中登時一麻,全身氣血逆行,立時便翻倒於地,叫道:「喂,你這幹甚麼啊?我又沒得罪你,如何便出手傷我?」

  李秋水微笑道:「小師傅是少林派高僧,我不過出手試試你的功力。嗯,原來少林派名頭雖響,調教出來的高僧也不過這麼樣。」虛竹透過她臉上所蒙的白綢,隱隱約約可見到她的面貌,只見她似乎四十來歲年紀,眉目甚美,但臉上好像有幾條血痕,又似有甚麼傷疤,越是瞧不清楚,越是令人感到恐怖。

  虛竹道:「我是少林寺中最沒出息的和尚,前輩不可以小僧一人低能無用,便將少林派小覷了。」李秋水不去理他,慢慢走到童姥身前,說道:「師姊,這些年來,小妹想得你好苦。總算老天爺有眼睛,教小妹得見師姊一面。師姊,你從前待我的種種好處,小妹日日夜夜都記在心上——」突然間白光又是一閃,童姥一聲慘呼,白雪皚皚的地上登時流了一大灘鮮血,童姥的一條左腿竟已從她身上分開。虛竹這一驚實是非同小可,怒聲喝道:「同門姊妹,怎樣忍心下此毒手?你——你——你簡直是禽獸不如了!」

  李秋水緩緩回頭來,伸左手揭開蒙在臉上的白綢,露出一張雪白的臉蛋。虛竹「啊」的一聲,一顆心突突亂跳,只見她臉上縱橫交錯,共有四條極長的劍傷,劃成了一個「井」字,由於這劍傷,右眼突出,左邊嘴角斜歪,說不出的醜惡難看。

  李秋水道:「許多年前,有人用劍將我的臉劃得這般模樣,少林寺的大師傅,你說我該不該報仇?」她說罷了這幾句話,又慢慢將面幕放下。虛竹道:「這——這是童姥害你的?」李秋水道:「你不妨問她自己。」

  童姥斷腿處血如潮湧,她卻沒有暈去,說道:「不錯,她的臉是我劃花的。我——我練功有成,在二十六歲那年,本可發身長大,成為個與常人一般的女子,但她暗加陷害,使我走火入魔。你說這深仇大怨,該不該報復?」虛竹眼望李秋水,尋思:「倘若此話非假,那麼還是李秋水作惡在先了。」

  童姥又道:「今日既然落在你的手中,還有甚麼話說?這小和尚是『他』的忘年之交,你可不能動他一根毫毛。否則『他』決計不能隨便放過你。」說著雙眼一閉,靜由宰割。

  李秋水嘆了口氣,道:「姊姊,你年紀比我大,人更是比我聰明得多,但今天再要騙信小妹,可也沒這麼容易了。你說的他——他——他要是今日尚在世上,這鐵指環如何會落入你的手中?好罷!小妹與這位小師父無冤無仇,何況小妹生來膽小,絕不敢和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少林派結下樑子。這位小師父,小妹是不會傷他的。姊姊,小妹這裏有兩顆九轉熊蛇丸,請姊姊服了,免得姊姊腿傷流血不止。」虛竹聽她前一句姊姊,後一句姊姊,叫得親熱無此,但想到不久之前童姥叫烏老大服食兩顆九轉熊蛇丸的情狀,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。童姥怒道:「你要殺我,快快動手,要想我服下斷筋腐骨丸聽由你侮辱諷刺,再也休想。」

  李秋水道:「小妹對姊姊一片好心,姊姊總是會錯了意。你腿傷處流血過多,對姊姊身子大是有礙,姊姊這兩顆藥丸,還是吃了罷。」虛竹向她手中瞧去,只見她素手纖纖,拿著兩顆焦黃的藥丸,便和童姥給烏老大所服的一模一樣,尋思:「天道好還,報應之快,令人不寒而慄。」只聽得童姥叫道:「小和尚,快在我天靈蓋上猛擊一掌,送姥姥歸西,免得受這賤人百般凌辱。」

  李秋水笑道:「小和尚累了,要在地下多躺一會。」童姥想起虛竹早已受她「寒袖拂穴」所制,只氣得胸口劇痛。李秋水道:「姊姊,你一條腿長,一條腿短,若是給『他』瞧見了,未免不雅,好好一個矮美人,變成了半邊高、半邊低的歪肩美人,豈不是令『他』遺憾?小妹還是成全你到底罷!」說著白光閃動,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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