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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〇


  ▼第一零三回 返老還童

  那女童臉色一沉,說道:「胡說八道,甚麼借屍還魂的老女鬼?」虛竹道:「你形如女童,心智聲音,卻是老年婆婆,你又自稱姥姥,若不是老女人的生魂附在女孩子身上,怎會如此?」那女童嘿嘿一笑,道:「小和尚異想天開。」她轉頭向烏老大道:「當日我落在你的手中,你沒取我性命,現下好生後悔,是也不是?」烏老大翻身坐起,道:「不錯!我上過三次飄渺峰,聽過你的說話,只是給蒙住了眼睛,沒見到你的形貌。我烏老大當真是有眼無珠,還當你——還當你是個啞巴女童。」

  那女童道:「不但你聽見過我說話,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的妖魔鬼怪之中,聽過我說話的人著實不少。你姥姥若不裝作啞巴,豈不是大有露出馬腳的危險?」烏老大連連嘆氣,說道:「天山童姥武功通神,殺人不用第二招,你怎能給我手到擒來,毫不抗拒?」那女童哈哈大笑,道:「我曾說多謝你出手救援,那便是了。那一日我正有強仇到來,姥姥身子不適,難以抗禦,恰好你來用布袋負我下峰,讓姥姥躲過了一劫。這不是要多謝你麼?」說到這裏,突然目露兇光,道:「可是你擒住我之後,說我假扮啞巴,以種種無禮手段,對付姥姥,實在是罪大惡極,若非如此,我原可饒了你的性命。」

  烏老大一躍而起,隨即雙膝跪倒,說道:「姥姥,常言道不知者不罪,烏老大那時倘若得知你便是我一心敬畏的天山童姥,烏某便是膽大包天,也絕不敢有半分得罪你啊。」那女童冷笑道:「畏則有之,敬卻未必,你邀集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的一眾妖魔,決心叛我,卻又怎麼說?」烏老大額頭的汗水涔涔而下,不住碰頭,額頭撞在山石之上,只磕得十幾下,額頭上已是鮮血淋漓。

  虛竹心想:「這小姑娘原來竟是天山童姥。童姥,童姥,我本來只道她是姓童,那知這『童』字是孩童之童,非姓童之童。此人武功之淵深,詭計多端,人人畏之如虎,前幾天來我出力助她,她心中定在笑找不自量力。嘿嘿,虛竹啊虛竹,你真是個蠢和尚!」眼見烏老大磕頭不已,他一言不發,便即飄然而行。那女童喝道:「你到那裏?給我站住!」

  虛竹回身合十,道:「三日來虛竹做了無數傻事,告辭了!」那女童道:「甚麼傻事?」虛竹道:「女施主武功神妙,威震天下,虛竹有眼不識泰山,反來援手救人,女施主當面不加嘲笑,虛竹甚感盛情,只是自己越想越慚愧,當真是無地自容。」那女童走到虛竹身邊,回頭向烏老大道:「我有話跟小和尚說,你讓開些。」烏老大道:「是,是!」站起身來,一蹺一拐的向東北方走去,隱身在一叢松樹之後。

  那女童向虛竹道:「小和尚,這三日來你確是救了我性命,並非做甚麼傻事。天山童姥生平不向人道謝,但你救找性命,姥姥日後總有補報。」虛竹搖手道:「你這麼高強的武功,何須我相救?你明明是取笑於我。」那女童沉臉道:「我說是你救我性命,便是你救了我性命,姥姥生平說話,絕不喜人反駁。姥姥所練的內功,確是叫做『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』。這功夫威力奇大,可是卻有一個大大的不利之處,每三十年,我便要返老還童一次。」

  虛竹奇道:「返老還童?那——那不是很好麼?」那女童嘆道:「你這小和尚忠厚老實,於我又有救命之恩,說給你聽,也不要緊。我自五歲起練這功夫,三十六歲返老還童,花了三十天時光。六十六歲返老還童,那一次用了六十六天。今年九十六歲,再次返老還童,便得九十六天時光,方能回復功力。」虛竹睜大了眼睛,道:「甚麼?你——你今年已經九十六歲了麼?」那女童道:「我是你師父無崖子的師姊,無崖子若是不死,今年九十三歲,我比他大三歲,難道不是九十六歲?」

  虛竹睜大了眼,細看她身形臉色,那裏像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?那女童道:「這『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』,原是一門神奇無比的內家功夫。只是我練得太早了一些,五歲時開始修習,三年後這內功的威力便顯了出來,青春長保駐顏不老,我的身子從此不能長大,永遠是八九歲的模樣了。」虛竹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看官,每一人之發育長大,原與腦下垂體、甲狀腺等內分泌有關,若是內分泌腺體失常,便有過份長大的巨人病,或永長不大之侏儒病出現。世間七八歲孩童高於成人,數十歲成人身高不足三尺之事所在多有,亦不足為奇。修習內功往往影響神經作用,壓抑內分泌活動,雖屬玄妙,亦非事理所無。此是閒話,按下不表。

  且說虛竹聽了那女童一番解釋,方信她果是天山童姥,問道:「你今年返老還童,那便如何?」童姥說道:「返老還童之初,功力全失。修練一日後回復到五歲時的功力,第二日回復到六歲之時,第三日回復到七歲,每一日便是一年。每日午時須得吸飲生血,方能練功。烏老大上得飄渺峰來窺探之時,我正修練到第四日,給他一把抓住。你想我身上只不過有了八歲女童的功力,如何能夠抗拒?只好裝聾作啞,給他裝在布袋中帶了下山。此後這些時日之中,我喝不到生血,始終是個八歲孩童。這返老還童,便如蛇兒脫殼一般,脫一次殼,長大一次,但如脫到一半給人捉住了,實有莫大的兇險。倘若再耽擱得一二日,我仍是喝不到生血,無法練功,真氣在體內脹裂出來,那是非一命嗚呼不可了。我說你救了我性命,那是半點也不錯的。」

  虛竹道:「眼下你回復到了十一歲時的功力,要回到九十六歲,豈不是尚須八十五天?還得殺死八十五隻梅花鹿或是羚羊?」童姥微微一笑,道:「小和尚能舉一反三,聰明起來了。在這八十五天之中,步步艱危,我功力未曾全復,不平道人、烏老大這些妖魔小丑,自是容易打發,但若我的大對頭得到訊息,想來和我為難,姥姥獨力難支,非得由你護法不可。」虛竹道:「小僧武功低微,在前輩眼中看來,當真不值一笑,前輩都應付不來的強敵,小僧自然是更加無能為力。以小僧之見,前輩還是遠而避之,等到八十五天之後,功力全復,就不怕敵人了。」

  童姥道:「你武功雖低,但無崖子的內力修為已全部注入你體內,只要懂得運用之法,也大可和我的對頭周旋一番。這樣罷,咱們來做一樁生意,我將精微奧妙的武功傳你,你便以此武功替我護法禦敵,這叫做兩蒙其利。」她向來性子專橫,言出法隨,也不待虛竹答應,便道:「你好比是個大財主的子弟,祖宗傳下來萬貫家財,底子豐厚之極,不用再去積貯財貨,只要學會花錢的法門就是了。花錢容易聚財難,排練一個月便有小成,待到兩個月之後,勉強已可和我的大對頭較量一番了。你先記住這口訣,第一句是『法天順自然』——」

  虛竹連連搖手,道:「前輩,小僧是少林弟子,前輩的功夫雖然神妙無比,小僧卻是萬萬不能學的,得罪莫怪,得罪莫怪。」童姥怒道:「你的少林派功夫,早就給無崖子化消光了,還說甚麼少林弟子?」虛竹道:「小僧只好回到少林寺去,從頭練起。」童姥怒道:「你是嫌我旁門左道,不屑去學,是也不是?」

  虛竹道:「釋家弟子,以慈悲為懷,普渡眾生為志,誦經禮佛,方是第一等要義。這武功嘛,練得高明固然很好,練不成也不礙修成正果,可絕不能因練武而耽誤了正經的佛門功課。」童姥見他垂眉低目,儼然有點小小高僧的氣象,心想這和尚迂腐得緊,一轉念之間,計上心來,叫道:「烏老大,去捉兩頭梅花鹿來,立時給我宰了!」

  烏老大避在十餘丈外,童姥其時功力不足,聲音不能及遠,一連叫了三聲,烏老大這才聽到答應。虛竹驚道:「為甚麼又要宰殺梅花鹿?你今天不是喝過生血了麼?」童姥笑道:「這是你逼我宰的,何必又來多問?」虛竹更是奇怪,道:「我——我怎麼會逼你殺生?」童姥道:「你不答應幫助抵禦強敵,我是非給人家折磨至死不可。你想我心中不煩惱?這口怨氣無處可出,我只好宰羊殺鹿,多殺畜生來出氣。」

  虛竹合十道:「阿彌陀佛,罪過!罪過!前輩,這些鹿兒羊兒,實是可憐得緊,你饒了它們的性命罷!」童姥冷笑道:「我自己的性命轉眼也要不保,又有誰來可憐我。」她提高聲音,叫道:「烏老大,快去捉梅花鹿來。」烏老大遠遠答應。虛竹彷徨無計,若是即刻離去,不知將有多少羊鹿無辜傷在童姥手下,她說是自己殺死,也不為過,倘若留下來學她武功,卻又是老大不願。

  烏老大捕鹿的本事著實高明,不多時便抓住一頭梅花鹿的鹿角,牽鹿前來。他知天山童姥要生喝鹿血,是以並不宰殺,由其處置。童姥冷冷的道:「今天鹿血喝過了。你將這頭臭鹿一刀宰了丟到山澗裏去。」虛竹忙道:「且慢!且慢!」童姥道:「你如依我囑咐,我可不傷此鹿性命。你若就此離去,我一日宰鹿十頭八頭。多殺少殺,全在你一念之間。昔日釋迦為了普渡眾生,說道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?你陪伴老婆子幾天,又不是甚麼入地獄的苦事,居然忍心令群鹿喪生,那裏是佛門子弟的慈悲心腸?」

  虛竹聽此言語,背心上登時出了一身冷汗,說道:「前輩教訓得是,便請放了此鹿,虛竹一憑吩咐便是!」童姥大喜,向烏老大道:「你將這頭鹿放了!給我滾得遠遠地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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