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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六


  那頭陀見他奔來的輕功,只道他武功頗為不弱,反手這一掌虛招,原沒想能打到他,這一掌打過之後,右手戒刀連進三招,那才是殺手之所在,不料左掌虛晃一招,便將他打倒,反而一獃。他見慕容復仍在不住手的來往衝殺,大聲又呼:「你再不撒手投降,我可真要砍去這小妞兒的腦袋了,老佛爺說一是一,絕不騙人,一二三!你降是不降?」

  慕容復好生為難,說到表兄妹之情,他絕不忍心玉燕命喪奸人之手,但「姑蘇慕容」這四個字尊重無比,絕不能受人要脅,因而永遠留作江湖上為人恥笑的話柄。他大聲叫道:「賊頭陀,你要公子爺認輸,那是千難萬難。你只要傷了這位姑娘一根毫毛,我不將你碎屍萬段,誓不為人!」一面說,一面向玉燕衝了過來,但二十餘人各挺兵刃左刺右擊,前攔後襲,一時之間那裏衝得過去?

  那頭陀怒道:「我偏將這小妞兒殺了,瞧你又拿老佛爺如何?」說著舉起戒刀,便向玉燕頸中揮去。抓住玉燕手臂的兩個女子恐被波及,同時放手,向旁躍開。

  段譽掙扎著正要從地上爬起,左手掩住額頭傷口,神情十分狼狽,一見那頭陀當真揮刀要殺玉燕,而玉燕獃獃站著,似乎被人點中了穴道,竟是不會抗禦閃避,這一急自然是非同小可,手指一揚,嗤嗤聲響過去,擦的一聲,那頭陀右手上臂從中截斷,戒刀連著手掌,跌落在地。原來段譽情急之下,自然而然的真氣充沛,使出了「六脈神劍」功夫,竟是一劍將那頭陀的手臂斬斷,他一衝上前,反手將玉燕負在背上,叫道:「逃命要緊!」

  那頭陀名叫豹眼頭陀,乃是青海鹽山島的島主,為人兇悍無比。他右臂被截,自是痛入骨髓,但急怒之下,狂性大發,左手抄起斷臂,猛吼一聲,向段譽擲了過來。他斷下的右手仍是緊緊抓著那柄戒刀,連刀帶手,急擲而至,情急頗為險惡。段譽右手一指,嗤一聲響,一招「少陽劍」,刺在戒刀之上,那戒刀一震,從斷手中跌落下來。這斷手卻繼續飛去,啪的一聲,重重打了段譽一個耳光。段譽本已額上流血,這一下打得頭暈眼花,腳步踉蹌,只是心中念著務須將玉燕救了出去,展開「凌波微步」,疾向外衝。

  眾人大聲吶喊,前來阻攔。但段譽這「凌波微步」精妙無比,左斜右歪,彎彎曲曲的衝將出去。有些洞主、島主武功著實了得,一劍一掌的向他擊出,明明是對準了他的身子,可是突然間見他身子一扭,便避了開去。片刻之間,段譽已負了王玉燕衝出重圍,唯恐有人追來,直奔出數百丈,這才停步。他舒了口氣,將玉燕放下地來。王玉燕臉上一紅,道:「不,不,段公子,我給人點了穴道,站立不住。」

  段譽扶住她肩頭,道:「是!你教我解穴,我來給你解開穴道。」玉燕道:「不,不用!過得一時三刻,穴道自然會解,你不必給我解穴。」原來要解穴道,須得在「神封穴」上推宮過血,而「封神穴」卻是在胸前乳旁,極是不便。

  段譽不明其理,說道:「此地危險,不能久留,我還是給你解開穴逍,再謀脫身的為是。」玉燕紅著臉道:「不好!」一抬頭間,只見慕容復與鄧百川等仍在人叢之中衝殺,她心掛表哥的安危,道:「段公子,我表哥給人圍住了,咱們須得去救他出來才是。」

  段譽胸口一酸,知她心念所繫,只在慕容公子一人,突然間萬念俱灰,心想:「此番相思,總是無有了局,段譽今日全她心願,為慕容復而死,也就罷了。我不會武功,再冒險衝進去便是。」說道:「很好,你等在這裏,我去救他。」

  王玉燕道:「不,不成!你不會武功,如何能去救人?」

  段譽微笑道:「適才我不也將你背出來麼?」玉燕深知他的「六脈神劍」時靈時不靈,不能發放由心,說道:「剛才運氣好,你——你念著我的安危,六脈神劍使了出來。你對我表哥,未必能像對我一般,只怕——只怕——」段譽道:「你不用擔心,我對你表哥也如對你一般便了。」但在不會運用真氣內力之人,真氣是否能夠激發,非由心靈所能控制,所謂「有心栽花花不發,無意插柳柳成蔭」,全憑機緣。王玉燕搖頭道:「段公子,那太冒險,不成的。」

  段譽胸口一挺,道:「王姑娘,只要你叫我去冒險,萬死不辭。」王玉燕臉上又是一紅,低聲道:「你對我這般好法,當真是不敢當了。」段譽大是高興,道:「怎麼不敢當?敢當的,敢當的。」一轉身,但覺意氣風發,便欲衝入戰陣。

  王玉燕忙說:「段公子,我動彈不得,你去我無人照料,若是有壞人前來害我——」段譽轉過身來,搔了搔頭道:「這個——嗯——這個——」玉燕本意是要他再將自己負在背上,過去相助慕容復,只是這句話不便出口,一個女孩兒家,叫人家男子漢負抱在背,終是太過羞人。她盼望段譽會意,但段譽偏偏不懂,只見他搔頭頓足,甚是為難。

  耳聽得吶喊之聲轉盛,乒兵乓乓,兵刃相交的聲音大作,慕容復等人爭鬥得更加緊了。王玉燕知道敵人厲害,甚是焦急,當下顧不得害羞,道:「段公子,勞駕你再背負我一陣,咱們去救我表哥,那就兩全其美了。」段譽恍然大梧,道:「是極,是極!蠢才,蠢才!我怎麼便想不到?」蹲下身來,又將王玉燕負在背上。

  段譽初次背負王玉燕時,一心在救她脫險,全未思及其餘,這時再將她這個軟綿綿的身子負在背上,兩手又鉤住了她的雙腿,雖是隔著層層衣衫,總也感到了她滑膩的肌膚。這些日子來,他心中聽想的,便只是個王玉燕,夢中聽見的,也只是個王玉燕。王玉燕隨伴慕容復而行,段譽千次萬番的自行告誡,須得及早離去,但一雙腳卻總是不由自主的遠遠跟隨。他也不知對自己說了多少次:「我跟了這里路後,萬萬不可再跟。段譽啊段譽,你自誤誤人,陷溺不能自拔,當真是枉讀詩書了。須知懸崖勒馬,回頭是岸,務須揮慧劍斬斷情絲,否則這一生可就白白斷送了。」

  但不論他心中想得如何明白,要他的腳步不跟隨王玉燕而行,卻是萬萬不能。自從他服食莽牯朱蛤,腳步輕快之極,遠遠綴在王玉燕身後,居然沒給慕容復等發覺。王玉燕上樹,慕容復迎敵等情,他都看得甚是清楚,那豹眼頭陀要殺王玉燕,他自然挺身而出,竟是甘願代慕容復「投降」,偏偏對方不領會他的好意,反而送了一條手臂。這時他將王玉燕反抱於背,不由得心神盪漾,隨即自責:「段譽啊段譽,這是甚麼時刻,你居然心起綺念,可真是禽獸不如!人家是冰清玉潔,尊貴無比的姑娘,你心中生半分不良念頭,那便是褻瀆她,該打,真正該打!」他想到「真正該打」四字,提起手掌,便在自己臉上重重的打了兩下,同時放開腳步,向前疾奔。

  王玉燕好生奇怪,問道:「段公子,你幹甚麼?」段譽本來誠實,他對玉燕敬若天人,更是不敢相欺,道:「慚愧之至,我心中起了對姑娘不敬的念頭,該打,該打!」玉燕明白了他的意思,只羞得耳根子也都紅了。便在此時,一個道士手持長劍,飛步搶來,叫道:「媽巴羔子的,這小子又來搗亂。」一招「毒龍出洞」,向段譽刺了過來。段譽自然而然的使開「凌波微步」,閃身避開。玉燕低聲道:「他第二劍從左側刺來,你先搶到他的右側,在他『天宗穴』上拍上一掌。」

  果然那道士一刺不中,第二劍「清澈梅花」自左方刺到,段譽得了玉燕指點,搶到他的右側,拍的一掌,正中在它的「天宗穴」上。那穴道正是那道士的罩門所在,段譽這一掌出手雖然不重,卻打得他口噴鮮血,嚇得魂飛天外,再也不敢回身動手。這道士剛被打倒,又有兩條漢子搶了過來。

  王玉燕胸羅萬有,於天下武學,無所不知,輕聲指點,段譽依法施為,立時便將這名漢子料理了。段譽見勝得輕易,王玉燕又在自己耳邊低聲囑咐,吹氣如蘭,香澤微聞,雖在性命相搏的戰陣之中,卻覺風光旖旎,實在生平從所未歷的奇境。他又打倒兩人,距慕容復已不過二丈,驀地裏風聲響動,兩條青影竄將上來,兩條軟鞭齊向段譽擊到。段譽滑步避開,忽兒一條軟鞭在半空中一挺,反竄上來,撲向自己面門,靈動快捷無比。王玉燕和段譽齊聲驚呼:「啊喲!」原來這兩條軟鞭並非兵刃,卻是兩條活蛇。

  段譽在大理初離皇宮,他曾見鍾靈以活蛇為兵刃,但當時鍾靈是以活蛇制敵,這時卻是敵人以活蛇對付自己,情景全然相反。他加快腳步,要搶過兩人,不料這兩個青衫客身形矮小,步法迅捷無比,幾次三番都攔在段譽身前,阻住了去路。他連連發問:「王姑娘,怎麼辦?」王玉燕於各家各派的兵刃拳腳,不知者可說極罕,但這兩條活蛇縱身而噬,絕不依據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。

  她要預料高手名家的下一招武功,那是全不為難,但要預料這兩條活蛇從那一個方位攻來,卻是全然的無能為力了。再看這兩個青衫客竄高伏低,姿式極是笨拙難看,可是快卻快到了極處。顯而易見,這兩人並未練過甚麼輕功,卻如猿猴虎豹一般天生的迅速。

  段譽閃避之際,連連遇險。王玉燕心想:「活蛇的招數猜它不著,擒賊擒王,須當打倒了毒蛇主人。」可是那兩個蛇主人的身形步法,說怪是奇怪之極,說不怪是半點也不怪,原來這兩人揮手跨步,便和尋常不會武功之人一模一樣,任意所之,絕無章法。既是全然沒有法度,玉燕要料到他們一下步跨向何處,下一招打向何方,那就為難之極。她叫段譽打他們「期門穴」,點他們「曲泉穴」,說也奇怪,段譽手掌到處,他們都是靈動之極的避開了,機靈矯健直是天生。

  王玉燕一面尋思破敵,一面留心看著她表哥,耳中只聽得一慘叫呼喚之聲,此起彼伏,數十個人躺在地下,不住翻滾,原來那些中了桑土公牛毛毒針之人毒性發作,都倒了下來。那黑衣人抓了桑土公之手,要他快快取出解藥,偏偏那解藥便埋在慕容復身畔的地下,那黑衣人忌憚慕容復了得,不敢貿然上前,只是不住口是催促儕輩急攻,須得先拾奪了慕容復,才能取解藥救人。但要打倒慕容復,卻又是談何容易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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