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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七


  ▼第九十二回 老怪落敗

  阿紫聽得游坦之一招之間仗打倒了「無惡不作」葉二娘,便硬要他出頭對付丁春秋,不顧一切將丁春秋引了來。這時丁春秋一到,了無聲息,她目不能見,心中卻在想像丁春秋的神情,他見到自己和一個年輕公子在一起,一定大是奇怪了。

  丁春秋心中確是十分奇怪,他站定在七尺開外,目光閃閃,望著游坦之。游坦之頭上的鐵面具已去,傷口也已經結痂,三分似人,七分似鬼,模樣十分可怖,卻坐在石上發抖。丁春秋雖是見多識廣,一時之間也摸不準是甚麼路數,望了片刻,才道:「閣下何人?」阿紫心想,丁春秋果然未見過王星天,聽他口氣像是十分猶豫忌憚,可知王星天一定是氣宇軒昂,儀表不凡。想到這裏又放下心來,只等游坦之回答。可是等了半天,卻聽不到游坦之的聲音。原來游坦之一見丁春秋趕到,心中便不斷叫苦,那裏還有說話的氣力?阿紫「咯」地一笑,道:「丁春秋,你未曾見過這位公子麼?」丁春秋聽阿紫忽然直呼其名,心中大怒,但又聽出她語氣之中頗有所恃,便也暫不發作,道:「未曾見過,他是甚麼人?」

  阿紫笑道:「這位是極樂派掌門人王星天,你可曾聽說過麼?」星宿老怪一獃,武林中門派很多,卻從來也未曾聽到過「極樂派」之名,他一聲陡喝,道:「甚麼極樂派,胡說八道!」阿紫冷冷地道:「你自己孤陋寡聞,有甚麼好說的?王公子,何必與他多說,你可以出手了。」丁春秋大奇,道:「叫他出手,作甚麼?」阿紫道:「你當了那麼多年星宿派掌門,只怕也當厭了,我想該換個人來當。」丁春秋又好氣又好笑,道:「讓給誰來當星宿派掌門人?」

  阿紫向她自己的鼻尖一指,道:「自然是我,你可以拜在我的門下,叫我一聲師父。」丁春秋忍無可忍,一聲怪喝,身子向前陡地欺了過來,五指如鉤,便向阿紫頭頂抓下,左臂外翻,右掌似發非發,卻為防止游坦之突然出手。游坦之本來不敢出聲,這時見丁春秋來勢洶洶,才猛地叫道:「住手!」他心中驚駭之極,連聲音都走了調。丁春秋乃是何等樣人物,他一聽游坦之開口,便聽出對方內功極高,竟是一個扎手人物,連忙後退半步,那一抓也改向游坦之抓來。

  游坦之在這剎那間,心想還手也是死,不還手也是死,雙眼一閉,雙手向前疾推而出。他那兩掌直勾勾地推出,全無章法可言,卻是寒風陡至,內力洶湧。星宿老怪吃了一驚,疾忙收招,打橫跨出兩步,喝道:「閣下何人?」游坦之張開眼來,見丁春秋已跨出了一步,死裏逃生,只怕再也不會有第二次機會了,這時幾乎想跪了下來,哀求乞命,卻已聽到阿紫叫道:「王公子,你一招便已將他逼退,為何不趁勝進擊?」游坦之茫然:「我——將他逼退?」

  丁春秋剛才和游坦之的掌力相接,已試出對方的內力十分怪異,且也十分熟悉,這時陡地想起,一聲怪笑道:「原來你是那鐵頭小子的師長?」游坦之還未回答,阿紫已道:「王公子,甚麼鐵頭小子?」游坦之結結巴巴,道:「我有一個——徒兒——頭上功夫厲害,丁春秋——曾吃過苦頭,所以記得。」阿紫喜道:「原來他連你的徒弟也不如,我這個星宿派掌門人是當定的了。」游坦之只覺得頭頸發僵,勉強轉過頭去,見丁春秋鬚髮戟張,神情十分可怖,幾乎便要拔腿而逃,卻又不忍丟下阿紫,只得也硬著頭皮和丁春秋僵持下去,一面心中思忖:如今只好捱過一刻,便算是多活一刻!

  丁春秋已將大量毒質運至掌心,隨時都可發出,但因心中忌憚,並不發掌。他認定對方是游坦之的師長,而他曾和游坦之對過一掌,幾乎吃了大虧,這時豈能不忌憚三分。若無阿紫在旁,他早已藉詞離開,但阿紫揚言要奪星宿掌門之位,還要他反拜在她的門下,丁春秋自己便曾弒師叛道,阿紫是他調教出來的徒弟,焉有不知她說得出做得到之理?此際自然萬不能走。

  他們兩人一動不動地僵持著。游坦之心中害怕,只覺雙腿發軟,好幾次忍不住要跪下去大叫「師父饒命」。雖是勉強忍住,那一雙腿卻簌簌地發起抖來。一抖開了頭,片刻之間,他全身都如同篩糠一樣,抖個不住。

  星宿老怪卻反而吃驚不小,他本就摸不清對方的底細,故遲遲不敢出手。這時游坦之忽然劇抖起來,丁春秋不知對方在弄些甚麼玄虛,連忙向後退出一步。霎時間,他心中不知轉了多少念頭,想及自己和游坦之第一次對掌的情形,游坦之分明贏了,卻反而大叫饒命,當時便曾疑心他故意調侃自己。如今游坦之的師長突然出現,說不定就是他有命游坦之前來探底,並在緊要關頭帶走了阿紫,可能他們正是為了那座碧玉王鼎。星宿老怪一開頭想得偏了,牛角尖愈鑽愈深,只覺得自己所想的再也不會有錯,因此也就更是遲疑不決。

  游坦之見丁春秋只是盯著自己,並不出手,心下稍放,但仍是不住地發抖。阿紫目不能視,側頭細聽,聽不到兩人動手,卻聽到了發抖之聲,心下大奇,道:「王公子,誰在發抖啊!」游坦之忙道:「沒——有——人——發抖——」他身子正在抖著,講起話來,自是斷斷續續,一字一震。阿紫吃驚道:「王公子,你在發抖麼?」游坦之道:「當——然不是,我是在運——功——」阿紫道:「那你為甚麼還不出手?」

  游坦之咽下了一口唾沫,道:「我這就出手了。」他用盡了氣力,緩緩揚起發抖的手臂來。丁春秋見對方揚手,大是緊張,左手當胸,右掌翻起,作勢迎敵。游坦之好不容易揚起手臂,那一掌卻是絕無勇氣發出,手掌已經翻轉,卻震得晃動不定。丁春秋心下駭然,各門各派的掌法,自己都有所知,似這般不斷抖動的古怪掌法卻是未曾見過。他心念電轉,只怕對方一出手,自己萬難討好,最好能夠不動手,關鍵便只在阿紫身上。他又後退了一步,道:「阿紫!」

  阿紫笑道:「丁春秋,你可是願意拜我為師了?」丁春秋沉聲道:「阿紫,你該知我天下無敵,如此妄作非為,只是自取其辱,還不幡然悔悟,我還可以不究既往。」阿紫何等聰明,早已聽出丁春秋色厲內荏,這句話雖然說得兇惡,卻掩不了他心中的害怕。她得意地笑了起來,道:「你既是天下無敵,不如出手將王公子擊斃,將我擒赴遼國南京,找到碧玉王鼎攜回星宿,豈不快哉!還在猶豫不決作甚麼?」丁春秋氣得面上青黃不定,又向游坦之怒視了一眼。

  游坦之也聽出丁春秋像是有所懼怯,心想:也許為了自己面容可怖,將丁春秋嚇窒了,但願這次竟能將他嚇走,硬著頭皮說道:「阿紫要當星宿派掌門,你讓是不讓?」丁春秋心想,總不能只憑一句話便將掌門之位拱手讓人,好歹也得試一試對方的武功究竟如何?真要不敵,走也未遲。他一聲冷笑,並不答言,手掌已向前緩緩推出。游坦之忽見丁春秋的手掌向前推來,登時汗流心跳,雙腿發軟,身不由自主的坐倒在地。丁春秋見對方忽然坐倒,那一掌的去勢陡地加快!

  游坦之見丁春秋的掌勢陡地加快,嚇得大叫一聲,一個觔斗翻了出去。掌力到處,「篷」的一聲在地上擊出了一個小小的土坑來。游坦之正待站起逃跑,見丁春秋掌力如此之強,身子更是發軟,那裏還站得起來?阿紫這時也聽出了不妙,忙道:「王公子,怎麼了?」游坦之苦笑道:「阿紫,你這個星宿派掌門人之位,看來——」丁春秋不等游坦之說完,身形聳動,第二掌又已向前推出。游坦之連滾帶翻,向後退避。丁春秋那一掌蓄力不發,喝道:「你如何不還手?」阿紫也急道:「你如何不還手?」游坦之軟癱在地,只急得話也說不出口,見丁春秋的手掌漸漸逼近,嚇得心膽俱裂,連縮了幾下頭,將頭臉藏到了脅下。

  在這剎那間,心中陡一動,想起了那本梵文書中所載的一個怪姿勢,另一隻手則自胯下穿過,掌心向前推出。丁春秋見識極廣,雖然不知易筋經,但立即看出游坦之擺出的怪姿勢正是上乘的運氣凝力功夫,這一掌的去勢便停了一停。

  游坦之擺出了這樣的一個怪姿勢之後,只覺得內息轉快,體內的勁力如萬馬奔騰也似,一齊湧向朝前伸出的那一隻手掌,且由掌心疾透了出去。丁春秋掌勢微收間,突然覺出一股大力湧到。此時再無猶豫之地,手掌的去勢陡地加速迎上。然而,他手掌每向前推出一寸,湧來的大力也就加強一分,等到他手掌推前了尺許,前面一道一道湧過來的大力已凝成實質,使手掌再難向前推動。丁春秋又驚又怒,身形微矮,拿樁站定,陡地一聲大喝,將全身的力道盡皆運於右掌,向前壓了過去!他只當這一傾力而為,至少可以和對方的手掌相交,乘機下毒。卻不料也就在他孤注一擲之際,只覺手掌中被一股極強的力道反震過來。丁春秋一聲大叫,被震得凌空飛起,連翻了七八個觔斗,方始落地,身子已在三丈開外。他定了定神。向游坦之望來,實難相信竟會遇上了一個功力如此高深的敵手!

  阿紫聽得丁春秋怪叫,又聽得有人跌出,心中大喜,忙道:「王公子,丁春秋還有氣麼?」丁春秋怒極,道:「要我咽氣,還沒有那麼容易。」阿紫道:「王公子,快收拾了他,不可放虎歸山!」

  自從游坦之擺出了這樣一個出自易筋經的怪姿勢之後,全身內力便自掌心湧出,沛然莫之能禦。如果丁春秋不是硬把手掌推了過來,原也禁受得住,但他一心要和游坦之對上一掌,以便施展「化功大法」,用力把手掌推了過去,和游坦之的掌力緊緊抵住後,仍然不知進退,他的內力又難以勝得過游坦之,自然要被震得向後飛跌了出去,而他在受震跌出之際,居然能立即運氣閉住七十二關穴,安然落下,那便是星宿老怪的過人之處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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