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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五


  他左思右想,一時委絕不下。風波惡一拉包不同,道:「三哥,咱們走,這鐵頭人是我們的仇人,我們何必借匕首給他?」游坦之本就想到市集上找鐵匠設法除去鐵面具,但鐵匠的刀錘那裏及得上這柄削鐵如泥的匕首?一見兩人要走,忙道:「好,我說,我說。那口訣是『星宿老仙,星宿老仙,護佑弟子,克敵制勝,一三五七九!』我一念,他就遙施法力,助我取勝了。」風波惡和包不同初聽不覺一獃,接著實在忍不住大笑起來,風波惡笑彎了腰,包不同則捧住了肚子在地上打滾,一面笑,一面不斷「哎喲」、「啊呀」地叫著。游坦之道:「你們別笑,我一出掌便傷了你們,便是這法術的神通。」風波惡強止笑聲,道:「鐵頭朋友,我們雖曾吃過你不少苦楚,但眼見老怪物這樣欺你,卻也不服。老怪物那會甚麼法術,你功力之高已是一流武林高手,那倒是真的。」游坦之連連搖手,道:「尊駕不要亂說,我是一流高手?嘿嘿,我是一個高手?」

  他想及自己只在阿紫的心目才是一個一流高手,最好一直讓阿紫做著這個美夢,她心中才會高興。風波惡見他忽地出神,又道:「以我看來,只怕連星宿老怪的功力也還及不上你。」游坦之連連搖手道:「別說了,別說了!」包不同走近道:「風四弟,這人看來瘋瘋癲癲,別與他多說了。」風波惡正色道:「鐵頭朋友,你總有一天會知道我講的是真話。你武功極高,毒掌功夫可稱天下第一,只盼你以後再不要對人胡亂發掌。」游坦之忙道:「人不打我,我已求之不得,怎會打人?」風波惡將匕首在靴筒上擦了兩擦,向游坦之拋了過來,道:「好!姓風的就交你這個朋友,這柄匕首送給你了!」游坦之伸手接住,獃了一獃,「噗」的一聲跪倒在地。

  江湖上人心險詐,風波惡和包不同兩人何等閱歷,自然更是處處留神,一見游坦之跪倒,便即閃身斜退。游坦之自是絕無害人之意,他規規矩矩的叩了三個頭,道:「兩位肯把我當作朋友,游某人心中十分感激。」風波惡道:「噢,原來你姓游。」游坦之道:「是!小可姓游。」包不同道:「聚賢莊游家俠名遠播,可是你的本家?」

  游坦之聽得一陣心酸,好一會才道:「我也久仰聚賢莊游家的盛名,只是無緣拜見兩位游老英雄!」他淚水泉湧,但因戴著個鐵面具,別人自然看不出來。風,包兩人互望一眼,心知鐵頭人暫時必不肯說明來歷,反正朋友已經交上,還愁以後沒有機會相詢?兩人一拱手,道:「游朋友,咱們後會有期了。」游坦之忙道:「兩位英雄請便。」風波惡和包不同一個轉身,如風向前掠出。

  兩人走後,游坦之也即離去,不一會便來到了一條小河邊上。他站在河邊,望著水中倒影,緩緩舉起那一柄匕首,卻是禁不住簌簌發抖。那鐵面具和他整個頭臉血肉相連,若是硬生生撕了下來,實是性命堪虞,教他如何心中不怕?但他又想及只要鐵面具除下,便可以永遠以「極樂派掌門人王星天」的身份和阿紫長相廝守,勇氣又陡然而生,握緊匕首對準了鐵面具的焊縫之處輕輕割下。風波惡的那柄匕首鋒利無匹,輕輕一響,便已將焊接之處割了開來。

  游坦之收好了匕首,一手在前,一手在後,抓住了鐵面具,吸一口氣,用力向外一扯。他下定決心,這一扯用力極大,竟把血肉相連的鐵面具生生扯脫。他只覺一陣劇痛攻心,天旋地轉,發出了一聲嘶叫,即便痛昏過去。

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游坦之悠悠醒轉,只覺得整個頭腦劇痛難當,連眼睛也張不開。他勉強伸手一按,才發覺自己上半身浸在河水之中,連忙伸手向頭上摸去,只覺觸手冰冷堅硬,以為面具並來除去,急痛交加,又昏了過去。

  游坦之剛才那一扯實已將鐵面具扯脫,卻將頭臉上的皮肉帶下了好幾片,鮮血噴湧,他已痛得昏倒在小河邊上,恰巧把頭部浸在水中。也虧得他的頭浸在水中,不然人在昏迷中血流不止,勢必性命難保。如今他頭臉上的血流入水中,體內寒氣散發出來,頭旁的河水立時結冰,將他的頭臉包住,猶如戴了一個水晶面具一樣,流血也自然止了。

  他醒轉時伸手向頭臉上摸去,觸手冰冷,便是摸著了結在他頭臉上的冰塊之故。及至他第二次醒轉,頭臉上的冰已漸漸化去,只覺得傷處如經火炙一樣。他勉強站起,俯首向河水中照去,禁不住陡地嚇了一跳,先還只當小河底上藏著甚麼怪物,隨後便即明白:「怪物」就是自己的影子。他獃了片刻,鼓起勇氣又向河水中照看自己,只見面上血肉模糊,頭皮也有幾處要生生撕脫,總之十分醜惡,他心中難過,漸漸閉上了眼睛。

  他心中明白,就算傷癒結痂,自己容貌之醜,只怕普天之下不作第二人想,幸而阿紫雙目已盲,自己可以帶她到人跡不到的去處,只有自己和阿紫兩個人,就算再醜些也不打緊了。

  他轉過身來,將兩片連皮肉帶毛髮的鐵面具踢到了河中,忍著奇痛向那桃林奔去。在將到桃林之際,已是心頭狂跳,穿過了桃林,便看到一個女子坐在小溪邊上。

  游坦之老遠便叫道:「阿紫!阿紫!」那女子卻並不揚起頭來。游坦之一怔,心想:莫非她嫌自己去得太久,所以不理不睬?再向前走出幾步,才覺出事情不對,因為那女子身上並非穿的紫衫。一時他心頭狂跳,僵在那裏不知如何才好。那女子「咯」地一笑,轉過頭來,道:「你回來了?我在這裏等你好久了——」游坦之吃了一驚。原來那女子竟是「無惡不作」葉二娘!葉二娘向游坦之一看,也是面上變色。她號稱無惡不作,甚麼樣的兇殘事兒未曾見過?但看到游坦之血肉模糊,也不禁心頭微有寒意。游坦之踏出一步,問道:「阿紫呢?」葉二娘定了定神,道:「你找她?」

  游坦之知道葉二娘和丁春秋相識,而且同惡相濟,若不是為了阿紫,早已轉頭逃走,這時卻反而逼近一步,尖聲道:「阿紫呢?阿紫呢?」他頭臉上鮮血淋漓,眼中又射出焦急的光芒。葉二娘看了不禁駭然,勉強一笑,道:「你說的阿紫,可就是那瓜子臉兒,身穿紫衫的小姑娘?」游坦之氣急敗壞地叫道:「是的,就是她,她在那裏?」

  葉二娘向河邊草叢中一指,道:「她在河邊洗腳,你大呼小叫做甚麼?」游坦之信以為真,轉身便向河邊奔去。葉二娘身形如風,迅即飄到了游坦之的身後,一掌「呼」地拍出。游坦之全然料不到葉二娘突加暗算,那一掌被她擊個正著,向前跌出了兩步,仆倒在地。他一倒在地上,便看到阿紫,只見她蜷著身子躺在草叢中,也不知是死是活。葉二娘隨即趕到,提腳踏住了游坦之,喝道:「你是甚麼人?」游坦之喘著氣,道:「阿紫!阿紫!你把阿紫怎麼樣了?」

  游坦之絕不知自己的內功已經極高,若是葉二娘只是對付他,就算拳足交加,他也必然不敢還手,但這時他心懸阿紫的安危,不顧一切地猛力一掙。葉二娘只覺得一股大力湧了上來,身不由自主向後便倒。游坦之一躍而起,伸手抓住她的肩頭,大聲道:「阿紫怎麼了?阿紫怎麼了?」

  葉二娘被游坦之緊緊抓住,只覺一道陰寒無比的大力一陣陣鑽入體內,涼得兩排牙齒相擊,眼睛翻白,那裏還出得了聲?游坦之見她這等模樣,心中反而吃驚,他知道對方武功甚高,這時臉上的神情如此古怪,莫不是正在施展甚麼厲害功夫,擺佈自己?氣餒之下,怯意大生,五指登時鬆了。葉二娘軟綿綿的跌倒在地,眼看出氣多,入氣少,連動都不會動了。

  游坦之獃了片刻,還道自己夠運氣,適遇這魔頭羊吊發作,此機絕不可失,連忙轉身奔向阿紫的身邊。他看出阿紫只是穴道被封,這才鬆了一口氣。解穴的本事,他還是有的,便在阿紫的身上輕輕拍了幾下。阿紫舒了一口氣,翻身坐了起來,道:「我都聽到了!」

  游坦之一怔,道:「你聽到了甚麼?」阿紫笑容滿面,道:「我聽到了,你只一出手便將『無惡不作』葉二娘打得一聲不出。她咽了氣沒有?」游坦之身子一震,道:「『無惡不作』葉二娘?」阿紫笑道:「她是不是死了?」游坦之雖然習武不久,但聚賢莊上來往的全是武林中響噹噹的角色,這「天下四惡」之名自然是聽說過的,當下出了一身冷汗,竟爾說不出話來。

  阿紫奇道:「咦,你怎麼了?」游坦之忙道:「她是——她是——」他本來想說葉二娘羊吊病突然發作,但轉念一想,自己如今乃是「極樂派掌門人王星天」,焉能懼怕「天下四惡」?硬著頭皮道:「是啊,像她那樣的人,當然不堪一擊——阿紫,我們走罷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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