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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四


  ▼第九十一回 極樂掌門

  眼看丁春秋的手掌一寸寸地壓了下來,游坦之心膽俱寒,忙道:「師父饒命,弟子確是不知阿紫的下落。」丁春秋的手掌緩緩壓下,直到離游坦之的頭頂三四寸處,才陡地一翻手腕,那一掌變為向外拍出,「呼」地一聲,掌風過後,七八尺開外的一株樹竟被掌力生生震斷,丁春秋喝道:「我這一掌,若是擊在你的頭頂,卻又如何?」游坦之嚇得舌頭打結,道:「弟子——受不起師父的——這一掌。」丁春秋冷笑道:「只怕連你的鐵頭都要被掌力壓扁!」游坦之道:「多謝師父手下開恩。」丁春秋道:「你不肯說阿紫的下落,我如何肯饒你性命?」

  游坦之嘆了一口氣,道:「師父,看來我注定要死在你手,我——也沒有別的話可說了。」丁春秋一怔,隨即笑道:「你這鐵頭十分老實,想來不會騙我!」游坦之聽出有一線生機,叩頭道:「弟子怎敢?」丁春秋道:「在你拜師之時,我說過將阿紫給你做媳婦,如今她瞎了眼,你還要不要她?」游坦之忙道:「阿紫是神仙般的人物,弟子不敢妄想。」丁春秋笑道:「你別假惺惺了。你雖曾對我不忠,仍可恕你無罪。你帶我去見阿紫,我定然將她許配給你。」

  游坦之明白,阿紫只喜歡慕容復那樣的翩翩公子。若是讓她知道救她的人便是供她打罵驅使的鐵丑,一定大失所望,怎會甘心嫁與自己?他心中也不知是甚麼滋味,卻道:「弟子確是不知阿紫的下落,師父再逼問也是無用。」丁春秋怒不可遏,若不是為了要在阿紫身上找出那隻碧玉王鼎,這時真會對游坦之立下毒手。他面色陰沉,轉瞬之間便又轉怒為笑,道:「你站起身來!」游坦之抬頭望著師父,遲疑不敢起立。丁春秋又道:「我叫你起來!」游坦之便站了起來。

  丁春秋衣袖一拂,轉過身去,道:「去罷!你不忠於我,我不要你這個徒弟了。」話未講完,人已飄然而去,轉眼便不見了蹤影。游坦之獃獃地站著,好一會,才使勁地搖了搖頭,睜大了眼睛,向前看去。丁春秋確是不在了,連葉二娘也沒有了蹤影。游坦之心想:我一定是在做夢,他一側頭,向附近的一塊大石撞去,「砰」地一聲響,卻又撞得好生疼痛,顯見得不是做夢。他向前走動了幾步,叫道:「師父!師父!」只見空林寂寂,那裏有人?他明知沒有那麼便宜的事,又道:「師父,弟子稟告你阿紫的下落。」他心忖:師父若是還在,聽到這句話,定會現身出來的。他自以為得計,將那句話連說了幾次,卻仍聽不到甚麼回音。他想了一會,突然身形展動,奔出了大半里,四面一看仍是沒有人,這才放下心來。暗想:也許上天見自己可憐,所以丁春秋發了善心,使自己能和阿紫長在一起。他只求快些奔到鎮甸之上,設法將頭上所戴的鐵面具除去,不停地又奔出了四五里,已隱隱可以看到前面的市鎮。

  游坦之脫下了身上衣服,將頭臉完全包住,只露出一對眼睛。又奔出了半里許,忽見兩人迎面而來。游坦之記得那兩人正是慕容復公子手下的風波惡和包不同,吃了一驚,不由自主地停了腳步,風、包兩人已一溜煙也似在他身旁掠過。游坦之剛鬆了一口氣,忽然肩頭上被人拍了一下,道:「喂!你為甚麼將頭包住?」游坦之道:「我——生了病,不能吹風。」風波惡道:「三哥,理他作甚?我們快快追上去才是正經。」包不同道:「非也,非也,他以衫包頭,去勢如此之急,那裏是個病人,一定就是那個鐵頭小子!」游坦之一聽,不禁身子發軟,雙手亂搖道:「不是,不是,我不是鐵頭小子!」

  游坦之雙手亂搖,包在他頭上的衣服便散了開來,露出了那個鐵面具。包不同呵呵大笑,拍手道:「四弟,三哥的眼力如何?」風波惡一探手,把包不同拉開,道:「三哥小心!」包不同雖是不怕事,但被游坦之毒掌擊中之後的苦楚,卻是想起猶有餘悸,也就順勢向後退出。游坦之還想遮掩,包不同叫道:「鐵頭小子,你究竟是何方神聖?」游坦之苦笑道:「兩位大爺,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人,你們何苦又來找我消遣?」包不同道:「非也,非也,你的毒掌功夫連少林玄痛大師也著了道兒,我們弟兄兩人對你欽佩得緊。算來丁春秋武功雖高,也不足以做到你的師父,不知你究竟是何來歷?」游坦之道:「我沒有甚麼來歷。」

  包不同向前踏出了一步。風波惡從靴筒裏唰地抽出一柄匕首,青光閃閃,也踏前一步。游坦之一見風波惡手中的這柄匕首,便是心頭一喜,忙道:「那位大爺,我想向你借一件東西用用,不知可肯?」風波惡一聽此語,面上神色立時大變。江湖之上,有許多話聽來客氣,但含意完全相反。譬如說「請閣下多多賜教」、「要領教一下閣下的高招」,隨之而來便定然是一場廝鬥。而開口稱「借」,極有可能要「借」的東西便是對方的一條手臂、一對招子、甚至是一顆腦袋。是以風波惡聽得游坦之向他借東西,心中便大大吃驚,道:「你要借甚麼?」

  游坦之伸手指著風波惡,這使風波惡心中更驚,又退了一步。包不同怪叫道:「你究竟要借甚麼——」他一句未曾說完,雙足一蹬,突然向旁側射而出,沒入了路邊草叢之中。只聽得草叢中,傳來了兩下怪叫之聲,包不同又已疾躍而出,一手一個提著兩個人。那兩個人仍在拼命掙扎,但被包不同的雙手猶如鋼鉤一般牢牢抓住,卻那裏掙扎得脫?包不同到了近前,一鬆手將兩人拋了下來,立時身形一聳,便已踏在他們的背上。那兩人抬起頭來,叫道:「師弟,快快出手!」

  游坦之本來尚未看清那兩個是甚麼人,直到他們大叫師弟,才看出是同門師兄。包不同哈哈一笑,道:「原來是星宿門下,你們在一旁鬼鬼祟祟,卻是為了何事?」那兩人道:「包英雄,我們奉了師父之命來監視這鐵頭人,和你老人家無關,望你高抬貴腳!」通常只有說「高抬貴手」,但這時包不同以腳踏住了他們,這兩人為了討好,竟說出「高抬貴腳」來。包不同「哈哈」大笑,身子向上拔起。他英雄性格,實是不屑與這等無恥之徒計較。游坦之大驚,道:「包英雄,放他們不得!」兩名星宿弟子爬起身來,立即伸手抓到。

  游坦之在驚懼之下獃了一獃,左右雙臂已鈹緊緊抓住。那兩人握住了游坦之的手臂,喝道:「快跟我們去見師父。」游坦之求懇道:「兩位師兄何苦與我為難,若肯就此放過,此生不忘大德。」那兩人厲聲呼喝,道:「不行!」拉著游坦之便向前走。游坦之本能地雙臂一掙,原只求掙脫掌握,卻不料他手臂才動,那兩人一個向左,一個向右,「呼呼」兩聲,疾飛出兩丈開外,骨折筋裂,死於非命。游坦之獃了一獃,轉身就逃。風波惡和包不同兩人心中不勝賅異,齊聲叫道:「且慢!」

  游坦之見兩位師兄忽然飛出跌死,只當是風、包兩人做的手腳,所以掉頭便逃,一聽得兩人叫喚,心想逃得快些,卻是腳下發軟,竟「咕咚」一聲跌倒在地。風波惡直如一陣風般捲到了面前,道:「你剛才到底要向我借甚麼?」游坦之道:「小可不敢作此非份之想了。」望著風波惡手中的匕首,只是苦笑。

  風波惡見游坦之目光不離匕首,恍然大悟道:「你可是想借我的匕首一用?」游坦之道:「小可本來確有此想,但閣下若是不願意,也就算了。」風波惡道:「我這柄匕首削鐵如泥,你莫非要用來除去頭上的鐵面具?」游坦之道:「正是。」風波惡冷笑道:「我在少林寺前要為你將鐵面具除去,你非但不領情,反而擊了我一掌,令我受了多日苦楚,如今麼,哼哼——」游坦之不勝惶恐,道:「風大爺一定弄錯了,我怎有本領發掌擊你?」風波惡乃是直性漢子,見游坦之居然賴得乾乾淨淨,心中大是有氣,怒道:「好,你打了人居然不認賬,在少林寺前打在我肩頭上的那一掌難道是狗掌熊掌?」包不同道:「非也,那是烏龜腳爪。」

  游坦之紅著臉道:「那是星宿老仙的神通,和我無關。」風波惡和包不同兩人心十分疑惑,他們分明是中了鐵頭人的毒掌,才受了許多日子的苦楚,連神醫薛慕華也束手無策,如不是那小和尚出手相救,真不知落得如何收場,何以這鐵頭人竟不肯承認?看他的神情卻又不像是作假。兩人爭著問道:「怎麼是老怪物的神通?」游坦之遲疑道:「星宿老仙說,那是星宿門中的神奇法術,不能講給外人聽的。」

  包不同和風波惡越聽越奇,道:「法術?星宿派還會法術?鐵頭朋友,你何妨講來聽聽!」游坦之望著風波惡手中的匕首,心想師父在傳授這「法術」之際,曾說自己只要一念口訣,他便會心靈感應,遙施法力相助,如今自己帶走了阿紫,師父十分惱怒,不知法術是否仍然靈驗,又怕念動口訣,便給師父知道了自己的所在,那可是大大的不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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