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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二


  游坦之一直將阿紫當做天上的仙女一樣,再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日能夠直呼阿紫的名字,而她也會喜歡聽他叫喚。阿紫面上的笑容更甜,道:「你可肯伴著我麼?」游坦之心頭大震,他自然願意伴著阿紫的,但是和她在一起久了,只怕難得不被她發現自己就是死了的游坦之。這要命的鐵面具,剛才被阿紫一指揮中,已幾乎露出了馬腳,他後退了一步,雙手捧住了自己的鐵頭,拼命地搖著,像是想將鐵頭搖脫一樣。阿紫覺出游坦之突然向後退去,心中不禁一陣難過,道:「原來你不願意和我在一起。」游坦之忙道:「不!不!我只怕——」阿紫道:「怕甚麼?」游坦之道:「怕——和你在一起,不能討你歡喜。」

  阿紫道:「那你可料錯了,只要你和我在一起,我就歡喜。星宿老怪居然不肯放過我,若是沒有你伴著我,他追了上來,如何是好?」游坦之聽得阿紫這樣說,明知她這番話是對「王星天」說的,而並不是對游坦之說的,但是他心中也感到一陣異樣的甜蜜。自從他家遭巨變以來,顛沛流離,受盡了苦楚,實是做夢也不料自己心中還會產生這樣甜蜜的感覺。阿紫微仰著頭,道:「可是答應了?」游坦之道:「我當然答應,不過——」阿紫忙道:「我不許你說不過!」她面上一副嬌嗔之狀,更使游坦之心中飄飄盪盪,道:「你不喜歡聽,我不說就是了。」阿紫這才展顏一笑,道:「你先將我帶到河邊去。」游坦之一怔道:「河邊?」

  阿紫道:「我臉上一定很髒了,要去洗一洗。」游坦之道:「你臉上雖是有些血污,但一點也不難看。」阿紫又是一笑,但這一笑卻大是凄然。游坦之伸出手去,手臂在不住發抖,道:「你——你——且握住了我的手,我帶你走。」阿紫也伸過手來,將游坦之的手握住。游坦之全身如受雷擊,抖動不已,他實是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,阿紫會伸手握住了他的手、阿紫會依靠他、阿紫會對他講上那麼多好聽的話!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,像是踩在雲端上一樣,心神俱醉。

  過了好久,阿紫才道:「這裏沒有小河麼?」游坦之如夢初醒,耳際已聽得水聲潺潺,忙道:「看來前面就是了。」兩人向前急行了十幾步,穿進了一片桃林,只見一條極其清澈的小河,曲曲折折向前流來。游坦之一直將阿紫帶到河邊,道:「阿紫,你站的地方,便是河邊了。」

  阿紫蹲下身子,伸手在河水中浸了一浸,道:「你走開些,直到我叫你才好回來。」游坦之一聽阿紫要叫他走開,心中便大為發急,道:「為甚麼?」阿紫一跺腳,道:「我叫你走開,你就走開!」她生性本就嬌縱,在南京南院大王府中的那一年,更是呼來喝去,頤指氣使慣了,不知不覺間又使出了性子來。但話一出口,便陡地想起:如今卻不能容得自己呼喝了,人家要是一怒離開了自己,如何是好?因之連忙又站了起來,柔聲道:「我心裏煩,講話急躁些,你可不要怪我呀!」

  游坦之和阿紫在一起的時候,被她鞭打折磨,尚且要不斷叫好,大聲叱責更是事屬等閒,再也想不到阿紫竟會求他不要見怪,受寵若驚之餘,忙道:「不——不——只要你歡喜,隨便怎麼樣對我說話都行。」阿紫聽了,心中也不禁奇怪:為何這個年少得志的王公子,竟如此百依百順?難道自己命中真的有如此福份?她心中十分高興,道:「那麼,你便走開,不要偷偷看我。」游坦之搖頭道:「要我走開,我卻是不放心。」阿紫一笑,道:「快走罷!」游坦之依依不捨,一步一回首,好不容易,捱出了三二十步,便停了下來。又過了許久,才聽得阿紫嬌聲叫道:「王公子,你在那裏?」

  游坦之早已等得迫不及待,聽到阿紫的聲音,一個轉身,便向前疾搶而出,轉瞬到了阿紫的身前。阿紫臉上的血污早已洗抹乾淨,身上的男裝衣服也已除去,穿著一襲淺紫色的窄窄衣衫,雙目微閉,面帶微笑,俏生生地站在河邊,游坦之陡地站住,身子僵立不動,一句話也講不出來。阿紫道:「王公子,你看我,現在是不是沒有那麼難看了?」游坦之仍是一聲難出。阿紫面上突然現出了焦急之容,道:「你——不在我身前麼?」游坦之好不容易才迸出一個字來:「在。」阿紫道:「那你怎麼不答我的話?」游坦之道:「我——不知說甚麼好。」阿紫向前走了兩步,手一揚,突然又碰到了游坦之的鐵面具。

  游坦之一震,連忙後退。阿紫面上現出了疑惑之色,道:「你頭上戴的是甚麼帽子?」游坦之汗如雨下,道:「沒有甚麼,就——就是普通的帽子。」阿紫道:「我剛才好像碰到了一塊鐵?」游坦之也顧不得阿紫是否看得見,連連搖手,道:「不,不,那只是帽上的一塊佩玉而已!」他一面說,一面向後退去,心中不斷地在想:要和阿紫在一起,那就絕不能給她知道自己就是鐵頭人游坦之,但是這鐵面具套在頭上,總有一天會給她知道的,那時她還會對自己那樣好麼?他雙手擁住了鐵頭,心中叫道:「除去它!除去它!」陡地轉身就走。阿紫聽到了腳步聲,駭然道:「王公子,你走了?你到那裏去?」

  游坦之陡地站住,道:「阿紫,我忽然想起了一件要事待辦,你在這裏等我,我辦妥了事就來。」阿紫面色凄然,道:「你要辦的是甚麼事,很要緊麼?」游坦之苦笑道:「這件事如不辦好,你我——就不能在一起了。」阿紫心想,他年輕倜儻,豈能沒有舊歡?此際突要離開,自然是去和舊歡訣別,來相就於自己。想到這裏又高興起來,道:「好,我在這裏等你,但不知要等你多久?」游坦之要離開阿紫,是決心除去頭上的鐵面具,但這鐵面具和他血肉相連,硬要除去,談何容易?可能連性命都難保住。若是死了,又何能回來和阿紫相會?他獃住了難以回答。阿紫卻想到了別處:必是他舊歡甚多,一一訣別十分費時,即道:「不要緊的,隨便你去多少時候,我在這裏等你,只要你回來就好了。」游坦之道:「我一定回來。」

  阿紫輕輕嘆了一口氣,道:「你去罷!」游坦之倒退著走開了兩步,道:「阿紫,你一個人——」阿紫道:「我在這裏不走,諒來也不妨事,你快去快回就是了。」游坦之心想:自己頭上的鐵面具除去之後,阿紫雙目已盲,再也不會認出自己,從此可以和她長相廝守,世上還有甚麼比這更快樂的事?他轉身向前飛奔而出,準備找一個鎮市,尋鐵匠鑿開了鐵面具,再硬生生地撕了下來。當他想及「硬生生撕下鐵面具」之際,不禁身上發涼。然而為了能和阿紫長在一起,使她以為自己真是「極樂派」的掌門人,再大的痛苦也願抵受,他不再作退縮之念。他奔出了數里,觸目荒涼,不知何處方有鎮甸,心中大是著急,奔上了一個土崗,四下張望,見東北角上似乎有炊煙升起,便循著方向奔了下去。奔出里許,忽聽得前面一個女子聲音叫道:「春秋哥哥啊!老大得罪了你,你連我也不理睬了麼?」這聲音幽幽忽忽,聽來十分清晰。

  游坦之心中一凜,連忙伏進了路邊的草叢之中,心中叫苦不迭。接著,又聽得丁春秋怒喝道:「走開!」那一聲怒喝,已來得極近。游坦之心中更驚,連大氣兒也不敢出,向外看去,只見丁春秋斷袖飄飄,面色鐵青,向前馳來。在他的身後則跟著妖媚萬狀的葉二娘。

  游坦之見到了丁春秋,更是嚇得閉上眼睛,只望丁春秋在他身邊奔了過去,那麼他伏在草叢中,或許可以不被丁春秋發現。他那裏知道,他吸收了冰蠶的奇毒之後,體內所積蓄的毒質,還在丁春秋之上,已成了一個「毒人」,丁春秋一生擺弄毒物,就算是路邊草叢中隱伏著一條毒蛇,他在飛掠而過之際也能知道,何況是體內積有冰蠶奇毒的游坦之?丁春秋奔到了近前,立即停了下來,面上現出了極其疑惑的神色。其時,丁秋春還未知躲在草叢中的是游坦之,只是覺出有一件至陰至寒的物事就在近前。他又怕將那極毒的物事驚走,又怕碧玉王鼎不在,難以捕捉那極毒的物事,是以面上神色,猶疑不定。游坦之聽得半晌沒有聲息,便睜開眼來——

  游坦之張開眼來,見星宿老怪離他只不過四五尺遠近,嚇得心頭亂跳,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。這一抖,使得那一大叢野草也隨之簌簌作響。丁秋春心中一驚,以為那奇毒之物,十分龐大,倒也不敢貿然行動。葉二娘見丁秋春站定,她便也站住不動,道:「春秋哥哥啊,你可是願意和我言歸於好了?你這個冤家,也不知人家日想夜想的在想你!」丁秋春卻連頭都不回,只是目射幽光,盯住了那一大蓬草叢。過了一會,突然伸指連彈三下,彈出三顆淡黃色的大如桐子的小丸,向草叢中飛去。

  葉二娘見丁秋春彈出了這三顆物事,嚇得面上變色,要說的話也縮了回去,連連後退。游坦之花草叢中看得分明,雖不識那三粒黃色的小丸是甚麼東西,卻料必是奇毒之物,心中害怕,身子抖得更是厲害。那三粒小丸次第落下,一粒正落在游坦之的鐵頭上,「啪」地一聲,爆了開來,化為一片黃色的煙霧,立即聞到有一股異味,卻也沒有別的感覺。另一粒落在他的身旁,也是立即爆開,黃霧貼地蔓延,霧過之處,蒼翠碧綠的野草立時枯了一大片。游坦之正不知如何是好,第三粒已落到了他的手背之上。他大驚抖手,小丸已經散開,只覺得手背上一陣發涼,別無其他感覺,這才放下心來。向外看去,只見丁春秋面上反有驚惶之色。同時,聽得葉二娘駭然道:「春秋哥哥,草叢中是甚麼怪物?何以你連發三顆『閻王化骨丸』,竟如石沉大海?」

  丁春秋回頭怒視了一眼,道:「你敢是說我這閻王化骨丸不夠厲害?」葉二娘又連連後退,道:「春秋哥哥,可別說笑!」丁春秋適才連發三顆化骨丸無效,連他自己心中也是驚疑不定。

  那化骨丸爆散出來的黃色毒霧,觸體如火炙,再厲害的物事也難以禁受。卻料不到偏偏遇上游坦之,他體內積蓄的陰寒毒質,已為天下之冠,使得其它任何毒物都對之無可奈何了。丁春秋不敢貿然撥開草叢,反而向後退了一步,手臂一揮,白袖中飛出了兩朵綠幽幽的火花來。兩朵火花一朵向左、一朵向右,載沉載浮,向前飛去。

  丁春秋陡地伸指連點,兩朵火花經他指力一催,倏地化為兩蓬碧熒熒的火燄,落在地上,向前燒了過去,迅即兩股會合,成了一個徑可丈許的圓圈。那綠幽幽的火燄,高只寸許,但燄勢極快,轉眼之間,那圓圈便縮小了許多。葉二娘遠遠地站著,道:「春秋哥哥,你這『毒燄搜形』之法,想不到如此神妙,當真令我大開眼界了。」

  丁春秋面有得色,道:「那怕躲在草叢中的是金剛不壞之物,我這毒燄燒了上去,也叫他化為飛灰!」游坦之躲在草叢中,眼看那綠幽幽的火燄離自己越來越近,心中好生害怕,這時聽得丁春秋如此說法,上下兩排牙齒更是禁不住得得相叩。丁春秋聽出是人,立即喝道:「甚麼人,還不快滾了出來!」

  游坦之心想:事情到了這般地步,再躲也是無用,若是被毒燄燒成了飛灰,豈不是教阿紫永遠在那桃林之中望眼欲穿?他硬著頭皮站了起來,戰戰兢兢地道:「師父,是我,你老人家別生氣!我——」丁春秋倏見游坦之現身,心中又驚又喜,忙道:「阿紫呢?」游坦之搖頭道:「阿紫——不知在那裏。」丁春秋「呼」地一掌拍出,掌力將游坦之湧出了那火圈之外。也就在此時,那圈毒燄已縮得無可再縮,「轟」地一聲,冒起了一股六尺高下的火柱來,那火勢猛烈之極,雖是立即熄滅,聲威仍是駭人。

  丁春秋厲聲道:「本應由你被毒燄燒成飛灰,如今饒你不死,還不叩謝大恩?」游坦之見那火柱冒起的威勢,心中如何不懼?連忙拜了下去,道:「多謝師父不殺之恩。」丁春秋趁游坦之下拜之際,陡地伸手,扣了他的脈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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