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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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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行轔轔,日夜不停。玄難、鄧百川、康廣陵等均是當世武林大豪,這時卻武功全失,成為隨人擺佈的囚徒。初時各人還想從車行方向、太陽光線中分辨方位,推測一行人的去向,但一到天黑,丁春秋便指揮車隊大兜圈子,忽南忽北、忽東忽西,車中諸人再也無法知道身在何處。一到市集之上,星宿派便購買騾馬,掉換拉車拉得疲累了的牲口。眾人只是約莫感到,一行人是在向東南方行。如此走得八日,到第九日上,一早便走上了山道,車行崎嶇,震得車中各人骨骼酸痛。玄難等人不過失了內力,倒也罷了,最苦的是包不同、風波惡等一干人身中冰蠶寒毒,這一震盪,更是難當。行到午間,地勢越來越高,終於到了一處所在,大車再也無法上去。 星宿派眾弟子將玄難等叫出車來。只見當地竹蔭森森,景色甚是清幽,山澗旁用巨竹搭著一個涼亭,構築精巧,實是出於名匠之手。張阿三一見到這涼亭的建構,大為讚佩,左右端相,心下驚疑不定。眾人剛在涼亭中坐定,只見山道上四個人快步奔將下來。來到近處,眾人認得當先的二人便是丁春秋的弟子,當是在車停之前便先行上去探山或是傳訊的。後面跟著兩個身穿鄉農衣衫的青年漢子,走到丁春秋面前,躬身行禮,呈上一封書信。丁春秋拆開一看,冷笑一聲,道:「很好,很好。你還沒死心,要再決生死,自當奉陪。」 那青年漢子面色略變,從懷中取出一個炮仗,打火點燃,砰的一聲,竄上了天空。尋常炮仗都是「砰」的一聲響過,跟著在半空中「啪」的一響,炸得粉碎,但這個炮仗飛到半空之際,卻是啪啪啪連響三下,一聲比一聲更響。張阿三聽了這炮仗的特異響聲,更無懷疑,向康廣陵低聲道:「大哥,這是本門的製作。」炮仗聲響過不久,山道上馳下一隊人來,共有三十餘人,都是鄉農打扮,手中各攜長形兵刃。到得近處,才見這些長物其實並非兵刃,乃是竹槓。每兩根竹槓之間繫有繩網,可供人乘坐。丁春秋冷笑道:「主人肅客,大家不用客氣,便坐了上去罷。」當下玄難等一一坐上繩網,那些青年漢子兩個抬一個,健步如飛,向山上奔去。丁春秋大袖飄飄,率先而行。但見他奔行並不急遽,但在這陡削的山道上宛如御風飄越,竟如足不點地一般,頃刻間便沒入了前面竹林之中。 玄難、鄧百川等中了他的化功大法,數日來一直憤懣於心,均覺誤為妖邪所傷,非戰之罪,這時見到他的輕功如此了得,那是取巧不來的真實本領,不由得默然嘆服,尋思:「他便不使那妖邪功夫,我也不是他的對手。」風波惡心直口快,讚道:「這老妖的輕功夫倒甚了得,佩服啊佩服!」他出口一讚,在旁押運的星宿眾弟子登時競相稱頌,說得丁春秋的武功當世固然無人可與比肩,而且自古以來的武學大師,甚麼達摩老祖等等,都是大為不及。諂諛之烈,眾人都是聞所未聞。包不同道:「眾位老兄,星宿派的功夫,確是任何門派所不及,當真是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。」眾弟子大喜,齊問:「依你之見,我派最厲害的功夫是那一項?」 包不同道:「豈止一項,至少也有三項。」眾弟子更加高興,齊問:「是那三項?」包不同道:「第一項是馬屁功。這一項功夫若不練精,只怕在貴門之中,難以容身。第二項是法螺功,若不將貴門的武功德行大加吹噓,不但師父瞧你不起,在同門之間,也必大受排擠,無法立足。這第三項功夫呢,那便是厚顏功了。若不是抹煞良心,厚顏無恥,又如何練得成馬屁與法螺這兩大奇功。」他說了這番話,只道星宿派群弟子必定人人大怒,一齊向他拳足交加,豈知竟是大謬不然。 只見星宿派群弟子聽了包不同的話後,一個個默默點頭,一人說道:「老兄聰明得緊,對本派知之甚深。不過這馬屁、法螺、厚顏三種神功,那也是很難修習的。尋常人對世俗之見沾染甚深,總覺得有些事是好的,有些事是壞的。只要心中存了這種無聊的善惡之念,要修習厚顏功便事倍功半,往往在緊要關頭,功虧一簣。」包不同本來是出言譏刺,萬萬料想不到這些人安之若素,居之不疑,不由得心下大奇,笑道:「貴派神功深奧無比,小子心存仰慕,這要請大仙再加開導。」那人聽包不同稱他為「大仙」,登時飄飄然起來,說道:「你不是本門中人,這些神功的秘奧,自不能向你傳授。最重要的秘訣,便是將師父奉若神明。他老人家便放一個屁——」 包不同搶著道:「當然也是香的。」那人點頭道:「不錯,你天資很好,若是投入本門,該有相當造詣。只可惜誤入歧途,進了旁門左道的門下,本門的功夫,雖然變化萬狀,但基本功訣,也不繁複,只須牢記『抹殺良心』四字,大致上也差不多了。」包不同連連點頭,道:「聞君一席言,勝讀十年書。古人說:『朝聞道,夕死可矣』。在下對貴派心嚮往之,恨不得投入貴派門下,不知大仙能加引薦麼?」那人微微一笑,道:「要投入本門,當真是談何容易,這許多許多艱難困苦的考試,諒你也無法經受得起。」 另一名弟子道:「這裏耳目眾多,不宜與他多說。姓包的,你若真有投靠本門之心,我給你在師父面前說幾句好話,倒也不妨。」要知星宿派廣收徒眾,那一個弟子若能招攬到根骨佳良之士投入本派,也算是一件功勞。鄧百川、公冶乾等聽得包不同逗引星宿派弟子,不禁又是好氣,又是好笑,心想:「世上竟有如此卑鄙無恥之人,以吹牛拍馬為榮,實是罕見罕聞。」說話之間,一行人已進了一個山谷。谷中都是松樹,山風過去,松聲若濤。在林間行了一陣,來到三間木屋之前。只見屋前的一株大樹之下,有二人坐著對弈,另外有二人旁觀。一行人漸行漸近,包不同忽聽得身後竹槓上的李傀儡喉間「咕」的一聲,似要說話,卻又強行忍住。包不同回頭向他一望,只見他臉色雪白,神情極是惶怖。包不問一時不明原由,見觀弈的二人一個便是丁春秋,一個卻是極美貌少女。 對弈的二人坐在右首的是個矮小瘦削的乾癟老頭兒,坐在左首的則是個神采飛揚的青年公子。包不同認得這青年公子和那女子,脫口叫道:「王姑娘,你怎麼在這裏?是與這姓段的同來的麼?」原來那美貌少女便是王玉燕,那青年公子,自是段譽了。包不同在姑蘇阿朱的「聽香精舍」之中,曾與段譽見過一面,不但見過一面,還曾伸手鉤他手臂,險些兒將他臂骨折斷。王玉燕是慕容公子的表妹,竟然又和段譽混在一起,包不同心中可是大大的不滿。王玉燕「嗯」了一聲,卻不回頭,全神貫注的凝視棋局。那棋盤雕在一塊大青石上,黑子白子全是晶瑩發光,雙方各已下了百餘子。丁春秋挨在那小老頭兒身邊,也是目不傍睨的瞧著棋局。段譽手中拈著一枚黑子,沉吟未下。 包不同叫道:「喂,老先生,客人來了,你也不見客,卻下甚麼勞什子的棋?」只見康廣陵、范百齡等函谷八友,一個個從繩網中掙扎起來,走到離那青石棋盤丈許之處,一齊跪下。包不同吃了一驚,說道:「搗甚麼鬼?」但四個字一說出口,立即省悟,這個瘦小乾枯的老頭兒,便是名滿天下的聾啞老人「聰辯先生」,也即是康廣陵等函谷八友的師父。但他既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死對頭,強仇到來,怎麼仍是好整以暇的與人下棋?而且對手又不是甚麼重要腳色,只不過是個不會武功的書獃子? 只聽康廣陵道:「你老人家清健勝昔,咱們八人歡喜無限。」函谷八友被聰辯先生蘇星河逐出了師門,此時相見,不敢再以師徒相稱。跟著又道:「少林派玄難大師到。」要知玄難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師的師弟,在武林中地位極高,蘇星河不加迎接,已算失禮,待他到得身前,仍是高踞弈棋,那是大大的不敬了。蘇星河身子微微一震,站起身來向著眾人深深一揖,說道:「玄難大師駕到,老朽有失迎迓,罪甚罪甚!」他說了這兩句話,眼光沒和玄難相接,便又轉頭去瞧棋局。眾人聽見這位「聾啞老人」不但耳朵能夠聽話,而且居然開口說話,都是吃了一驚。 玄難說道:「好說!」見蘇星河如此重視這一盤棋,心想:「此人雜務過多,書畫琴棋,無所不好,難怪武功要不及師弟了。」萬籟無聲之中,段譽忽道:「好,便該如此下!」說著將黑子下在棋盤之上。蘇星河略不思索,下了一個白子。段譽將十餘路棋子都已想通,跟著便下黑子,蘇星河又下了一枚白子。 兩人下了十餘子,段譽嚥了口氣,道:「老先生的棋理深奧之極,晚生破解不來。」跟著蘇星河是贏了,可是他臉上反現慘然之色,說道:「公子棋思精密,這十幾路棋,已臻極高的境界,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,可惜,可惜,唉,可惜,可惜!」他連說了四聲「可惜」,惋惜之情,確是十分深摯。段譽將自己所下的十餘枚黑子從棋盤上撿起。放入木盒,蘇星河也撿起了十餘枚白子。 函谷八友中的二弟子范百齡是個棋迷,遠遠望著那棋局,知道不是「師父」與這位青年公子對弈,而是「師父」布了個「玲瓏」,這青年公子試行破解,卻破解不來。所謂「玲瓏」,便即是圍棋的難題,或生死、或劫,往往極難推算。他跪在地下看不清楚,膝蓋便即抬了起來,想看個明白。蘇星河道:「你們大夥都起來!范百齡,這個『玲瓏』,牽涉異常重大,你過來好好的瞧上一瞧,若是破解得開,那是一件大大的妙事。」 范百齡大喜,應道:「是!」站起身來,走到棋盤之旁,凝神瞧去。尋常「玲瓏」,小則十餘子,多者也不過四五十子,但這一個卻有二百餘子,一盤棋已下得接近完局,黑白之中,劫中有劫,既有共活,又有長生,或反撲,或收氣,花五聚六,複雜無比。范百齡精研圍棋數十年,原是此道高手,可是一看之下,登時便覺頭暈腦脹,只計算了右下角一塊小小黑棋的死活,已覺胸口氣血翻湧。他定了定神,第二次再算時,發覺原先以為這塊黑棋是死的,其實卻有可活之道,但要殺卻旁邊一塊白棋,牽涉又是極多,再算得幾下時,突然間眼前一團漆黑,喉頭一甜,噴出一大口鮮血。蘇星河冷冷的看著他,說道:「這盤棋原是極難,今日恰好是十年一次的開關之日,偏生給你趕上了,我知道你天資有限,過去二十年中從沒讓你來參預推詳,今日數有前定,你到底要想下去呢,還是不想了?」 范百齡道:「生死有命,弟——我——我是決意盡心盡力。」蘇星河點點頭,道:「但願你成功。」范百齡凝視棋局,身子搖搖晃晃,又噴了一大口鮮血。丁春秋冷笑道:「枉自送命,卻又何苦來?這老賊佈下的機關,原是用來折磨人、殺傷人的,你這叫做自投羅網。」蘇星河斜眼向他睨了一眼,道:「你稱師父做甚麼。」丁春秋道:「他是老賊,我便叫他老賊!」 蘇星河道:「聾啞老人今日不聾不啞了,你想必知道其中緣由。」 丁春秋道:「妙極!你自毀誓言,是自己要尋死,須怪我不得。」康廣陵等面面相覷,均想:「當年這老怪逼迫師父裝聾作啞,才答應不害他性命。今日師父突然開口說話,那是決意與這老怪一拼了。」各人心中又是焦慮,又是興奮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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