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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九


  薛神醫道:「此事說將起來,委實極是奇怪。兩天之前,我正在家中閉門閒坐,突然有四個人騎了馬上門求醫。這治病醫人之事嘛,原是我做大夫的份所當為,甚為尋常。古怪的卻是病人,其中一個是胖大和尚,胸前背後的肋骨根根折斷,滾圓的身子變成了方方的一條,倒似給人擠在甚麼石棺之類的容器中壓成的。」玄難道:「慚愧,慚愧!這是我少林門下的三淨和尚。這僧人不守清規,罰入戒律院中懺悔,他身子太肥,在石亭中給軋成了如此模樣。是誰送他來求治的?」

  薛神醫道:「與他同來的另外一個病人,更加奇了,頭上戴了一個鐵套——」他說到這裏,包不同和風波惡同時跳了起來,叫道:「他奶奶的,便是這小子。謝天謝地,他又生了甚麼怪病?」薛神醫道:「他是想除去頭上這個鐵套,可是我一加檢視,這鐵套竟是生牢在他頭上的,卻除不下來。」包不同拍手道:「奇哉,奇哉!難道這鐵套是他從娘胎中帶將出來,從小便生在頭上的麼?」薛神醫道:「那倒不是。這鐵套安到他頭上之時,乃是熱的,燙得他皮開肉綻,待得血凝結疤,那鐵套竟是與他臉面後腦相連,再也揭不下來了。若要硬揭,勢必將他嘴巴鼻子撕得不成樣子。」

  包不同幸災樂禍,冷冷的道:「他既來求你揭去鐵罩,便是將他五官顏面盡皆撕爛,須也怪不得你。」薛神醫道:「三淨的折骨硬傷,那是容易醫治的,想來少林寺重罰他之後,自己也有治傷的法門,不必定須我薛某人出手。可是那鐵頭人的頭套,卻不易處治了。我正在沉吟之際,送他二人前來求醫的同伴忽然焦躁起來,大聲呼叫,命我快快動手。諸位,姓薛的生平有一樁壞脾氣,人家若是要我治病,非好言相求不可。倘若對方恃勢相壓,薛某寧可死在刀劍之下,也絕不以術醫人。想當年聚賢莊上英雄大會,那喬峰甘冒生死大險,送了一個小姑娘來求我醫治,這人橫蠻悍惡無比,但既有求於我,言語中也不敢對我有絲毫失禮——」他說到這裏,想起後來著了阿朱的道兒,被她點了穴道,剃了自己的鬍鬚,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,也不再說下去了。此刻阿碧中毒昏睡,神智不清,否則聽他說到喬峰攜同一個少女向薛神醫求治,必加追詢,也可探聽到阿朱的一些下落了。包不同道:「你吹甚麼大氣?姓包的生平也有一樁壞脾氣,人家若是要給我治病,非好言相求不可,倘若對方恃勢相壓,包某寧可疾病纏身而死,也絕不讓人治病。」康廣陵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又是甚麼好寶貝了?人家要給你治病,還得苦苦向你哀求,除非——除非——」包不同道:「除非你是我的兒子。」

  康廣陵一怔,心想這話倒也不錯,倘若我的父親生了病不肯看醫生,我是要向他苦苦哀求了。他是個很講道理之人,沒想到包不同此言是討他的便宜,便道:「是啊,我又不是你的兒子。」包不問道:「你是不是我兒子,只有你媽媽心裏明白,你自己怎麼知道?」康廣陵一愕,又點頭道:「話倒不錯。」包不同哈哈一笑,心想:「六妹的師父是個大傻瓜。」公冶乾道:「薛先生,那二人既是言語無禮,你便拒加醫治了。」

  薛神醫點頭道:「正是。當時我便說道:『在下技藝有限,對付不了,諸君另請高明。』那鐵頭人卻對我一直甚是謙恭,說道:『薛先生,你的醫道天下無雙,江湖上人稱「閻王敵」,活人無算,武林中誰不仰慕?小人對你向來敬重佩服,家父跟你老人家也是頗有淵源,盼你慈悲為懷,救一救故人之子。』」眾人對鐵頭人游坦之的來歷極是關注,這時聽薛神醫說道,他自稱是「故人之子」,都問:「他父親是誰?」李傀儡忽道:「他是誰的兒子,只有他媽媽心裏明白,他自己怎麼知道?」學的是包不同的聲口,當真是唯妙唯肖。

  包不同笑道:「妙極,你學我說話,全然一模一樣,只怕不是學的,乃是我遺傳。」薛神醫微微一笑,道:「八弟,這位包先生愛說笑話,不必和他當真。」李傀儡道:「我乃華夏之祖,黃帝是也,舉凡中國子民,皆是我的子孫。」他既是愛扮古人,心中臆想自己是甚麼人物,便是甚麼人物,包不同討他的便宜,他也漫不在意。

  薛神醫繼續說道:「我聽那鐵頭人自稱是我的故人之子,當即問他父親是誰。那人說道:『小人遭逢不幸,大貽先人之羞,父親的名字是不敢提了。但先父在世之日,確是先生的至交,此事千真萬確,小人決計不敢拿先父來騙人。』我聽他說得誠懇,絕非虛言。只是在下交遊頗廣,朋友著實不少,聽他說來,他父親已然去世,一時之間,也猜想不出他父親是誰。我想待他面具揭去之後,瞧他面貌,或能推想到他父親是誰。正沉吟間,陪他而來的一人說道:『師父的法旨,第一要緊是治好這三淨和尚之傷,那鐵頭人的面罩揭是不揭,卻不要緊。』我一聽之下,心頭便即火起,說道:『尊師是誰?他的法旨管得了你,可管不了我。』那人的神態極是橫蠻,說道:『我師父的名頭說將出來,只怕嚇破了你的膽。他老人家叫你快快治好這胖和尚的傷,若是遷延時刻,誤了他老人家的事,叫你立時便見閻王。』我初時聽他說話,心中極怒,但聽到後來,只覺他口音不純,頗有些西域胡人的聲口,細看他的相貌,也是捲髮深目,與我中華人民略異,猛地裏想起一個人來,問道:『你可是從星宿海來?』那人一聽,立時臉上變色,道:『嘿,算你眼光厲害。不錯,我是從星宿海來。你既猜到了,快快盡心竭力的醫治罷!』我聽他果然自認是星宿老怪的弟子,尋思:『師門深仇,如何不報?』便裝作惶恐之態,問道:『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術通玄,弟子欽仰無已,只是無緣拜見,不知他老仙也到了中原麼?』」

  包不同道:「呸,呸,呸!你說星宿老怪也好,星宿老魔也好,怎麼自甘墮落,稱他做甚麼『老仙』!可恥啊可恥!」鄧百川道:「三弟,薛先生是故意用言語試探,豈是真心稱他為『老仙』?」包不同道:「這個我也知道啊!若要試探,不妨稱之為『老鬼』、『老妖』、『老賊』,激得他的妖子賊孫暴跳如雷,也是一樣的吐露真情。」

  薛神醫道:「包先生的話也是有理。老夫不善作偽,口中稱他一句『老仙』,臉上卻不自禁的露出了憤怒之色。那妖人甚是狡猾,一見之下,便即起疑,伸手向我脈門抓來,喝問:『你查問我師父行蹤,有何用意?』我見事情敗露,反手一指,竟是點了他的死穴。第二名妖人從懷中取出一柄餵毒匕首,向我插了過來,我手中沒有兵刃,這妖人武功又著實了得,眼見危急,那鐵頭人忽地伸手解圍,夾手奪了他的匕首,道:『師父叫咱們來求醫,不是叫咱們來殺人。』那妖人怒道:『十二師弟給他殺死了,你沒瞧見麼?你——你——你是他故人之子,竟敢袒護外人。』鐵頭人道:『你殺這神醫,便由得你,可是這胖和尚若不善加救治,性命難保。他不能指引路徑,找尋冰蠶,師父唯你是問。』」

  包不同道:「那鐵頭人也是星宿老怪的弟子。他們要三淨和尚指引路徑,去找甚麼冰蠶?」

  薛神醫道:「我聽他是這麼說,究竟真相如何,那就不知了。我乘著他們二人爭辯,便即取兵刃在手。那妖人見不易殺我,又想鐵頭人之言也是有理,便道:『既是如此,你擒了這鬼醫生,去見師父去。』鐵頭人道:『很好。』反手一掌,拍在那人胸前,一掌便將這妖人打死了!」眾人都是「啊」的一聲,甚是驚奇。

  包不同卻說:「那也沒甚麼奇怪。這鐵頭人有求於你,便即下手打死他的同門,向你示惠。」薛慕華嘆了口氣,道:「一時之間,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所在,不知他由於我是他亡父的朋友,還是為了要向我挾恩市惠。我正待詢問,忽聽得遠遠有一下嘯聲。那鐵頭人臉色一變,說道:『我師父在催我回去了。薛伯父,最好你將這胖和尚給治好了。師父心中一喜,或許不來計較這殺徒之仇。』說著當即匆匆離去,將那胖和尚留了下來。」

  玄難道:「三淨這逆徒呢?」薛慕華向山洞角一指,道:「他躺在裏面休息,再過得半個月,也就好了。」玄難道:「如此說來,薛先生佈置這假棺等等,全是為了對付令師叔了。」

  薛慕華道:「正是,這星宿老賊既到中原,他兩名弟子死在我家中,遲早會找上門來。那鐵頭人就算替我隱瞞,也瞞不了多久。是以我假裝死亡,在棺中暗藏劇毒,盼望引他上鉤。我全家老幼則都藏在這地洞之中。也是事有湊巧,再過兩天,便是我師兄弟八人每五年一次的聚會之期,大夥兒都聚集到了函谷關附近。剛好諸位來到舍下,在下的一個老僕人雖忠心,卻是十分愚魯,竟誤認諸位便是我所懼怕的對頭——」

  包不同嘿嘿一笑,說道:「啊哈,看來他當玄難大師是星宿老怪,咱們這一夥人,都是星宿派的徒子徒孫了。我包某的同伴生得古怪,說是星宿派的妖魔,也還有幾分想像,可是玄難大師高雅慈祥,道氣盎然,將他誤認為星宿老怪,那不是太也無禮麼?」眾人聽他如此說,都笑了起來。薛慕華微笑道:「是啊,這件事當真該打。那老僕深恐我全家遭了老怪的毒手,不聽我的囑咐,竟將向諸同門報訊的流星火炮點了起來。這流星火炮是我六師弟巧手所製,一點之後,光照數里,我同門八人,每人都有不同的流星,旁人見到了流星,便知道誰到了。此事可說有幸有不幸。幸運的是,我函谷八友在危難之際得能相聚一堂,攜手抗敵,但竟如此給星宿老怪一網打盡,也可說是不幸之極了。」

  包不同道:「星宿老怪本領厲害,也未必強得過少林高僧玄難大師。再加上咱們這許多蝦兵蟹將,在旁吶喊助戰,拼命一戰,鹿死誰手,尚未可知。又何必如此——如此——如此——」他說了三個「如此」,牙關咯咯相擊,身上寒毒發作,再也說不下去。李傀儡高聲唱道:「我乃刺秦皇之荊軻是也。風蕭蕭兮身上寒,壯士發抖兮口難開!」

  突然間地下一條人影飛起,向他胸口一頭撞去。李傀儡「啊喲」一聲,向後便倒,那人抓住了他,廝打起來,正是一陣風風波惡。鄧百川忙道:「四弟,不可動粗。」伸手將風波惡拉開,便在此時,一個細細的聲音又傳進山洞:「蘇星河的徒子徒孫,快快出來投降,或許還能保得性命,再遲片刻,可別怪我老人家不顧同門的義氣了。」

  康廣陵道:「虧他還有臉皮說甚麼同門的義氣。」老二范百齡深謀遠慮,說道:「張六弟,咱們若是置之不理,丁老怪是否真的能攻得進來?」張阿三不答他的問話,卻向薛慕華道:「五哥,這個地洞,瞧那木紋石材,應是建於三百年之前,不知是出於那一派巧匠之手?」薛慕華道:「這是我祖傳的產業,世代相傳,有這麼一個避難的處所,何人所建,卻是不知了。」

  康廣陵道:「好啊,你有這樣一個烏龜洞兒,居然從來不露半分口風。」薛慕華臉有慚色,道:「大哥諒鑒。這種窩洞並不是甚麼光榮物事,卻是不值一提——」一言未畢,忽然間砰的一聲巨響,有如地震,洞中諸人都覺腳底地面搖動,站立不穩。張阿三失色道:「不好!丁老怪用炸藥硬炸,轉眼便要攻進來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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