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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四


  阿紫不去理他,從懷中又取出一個布包,打了開來,裏面是一塊厚厚的錦緞。這塊錦緞上閃動著各樣的彩色,便似流動不定一般,錦緞在她手上一動,緞上的彩色便生變換。阿紫走上前去,將錦緞罩在玉鼎之上,隨即將玉鼎包起。游坦之向地下的蠍子、蜘蛛等毒蟲瞧去,只見四隻毒蟲都是身子乾癟,全身汁液都被吸乾。

  阿紫將那塊錦緞把玉鼎裹得緊緊地,似乎生怕這條蜈蚣鑽了出來,然後放入繫在馬頸旁的革囊之中,笑道:「走罷!」縱馬便行。游坦之跟在她的身後,尋思:「她這口玉鼎可古怪得緊,但最古怪的,多半還是那些香料,只因燒起了香料,才引得一眾毒蟲到來。」阿紫回到端福殿中,吩咐侍衛在殿旁小房之中,給游坦之安排一個住處。

  游坦之大喜,知道從此可以常與阿紫相見。果然第二日一早,阿紫便將游坦之傳去,領他來到偏殿之中,親自關上了殿門,殿中便只他二人。阿紫走向西首一隻瓦甕,揭開甕蓋,笑道:「你瞧,是不是很雄壯?」游坦之向甕邊一看,只見昨日捕來的那條蜈蚣正在極迅速的遊動。阿紫道:「咱們再去捉一隻毒物來。」

  游坦之滿懷疑竇,心想這樣清秀美麗的一位小姑娘,甚麼東西不好玩,卻去玩這種既污穢又危險的毒蟲。但不敢開口多問,只應了聲:「是!」阿紫帶著他到另外一個山谷之中,在玉鼎中點起香料,又引來五般毒蟲,一番爭鬥之後,這次剩下的是一隻黑蜘蛛。阿紫帶了回來,養在偏殿的另一隻瓦甕中,她叫游坦之將被褥搬入偏殿,當晚便睡在殿中,看守這兩般毒物。

  游坦之看過這些爬蟲昆蟲。知道牠們極會鑽洞,往往會在無路可通之處,鑽縫逃走,自己睡在近旁,不論是那條蜈蚣或是那隻蜘蛛爬了出來,自己首當其衝,第一個遭殃。何況阿紫花了這麼多精神去捉了來,若是走失一樣,說不定她一怒便將自己殺了。因此晚上戰戰兢兢的看著這口瓦甕,睡得片刻,便起身用火照照。

  次日下午,阿紫又用這法子去捉了一隻癩蝦蟆來。第四日又去捉時,引來的毒蟲都是猥瑣細小,顯然毒性不強,阿紫看看不滿意,更行出十餘里,這才捉到一隻全身碧綠的蠍子。第五日整日捉不到好的毒物,第六日仍是捉不到,第七日傍晚卻捉到一條小青蛇。阿紫很是喜歡,命游坦之每日殺一隻雄雞,用雞血餵養這些毒蟲。足足養了十餘天,這日正午,阿紫又來到偏殿,看看五件毒物,說道:「行了!」取出玉鼎,點起香料,說道:「你去把五隻瓦甕的蓋子都開了!」游坦之遵命將五隻瓦甕的蓋子一一打開,隨即遠遠退開,只聽得瑟瑟有聲,那五般毒物聞到香氣,都是爭先恐後的遊入玉鼎之中,跟著便吱吱嘰嘰的鬥了起來。

  這五件毒物都吃過四件毒蟲,本身已是十分狠戾,再經雄雞血餵養多日,陽氣極旺,一碰上異類,立時廝殺。那癩蝦蟆首先不敵,跟著小青蛇也被咬死,鬥了一會,蜘蛛與蠍子都跳出玉鼎,原來還是第一次捉來的蜈蚣最是厲害。只見那蜈蚣爬出玉鼎,去吸吮每件毒物的汁液,但見牠身子漸漸腫大,一個紅頭竟然由紅轉紫,由紫轉碧,變成了綠色。阿紫呼吸粗重,掩不住滿臉的喜悅之情,低聲道:「成啦,成啦!這一門功夫可練得成功了!」游坦之心道:「原來你捉了這些毒物,要來練一門功夫。」

  那蜈蚣吸飽了汁液,便爬回玉鼎。阿紫道:「鐵丑,我待你怎樣?」游坦之道:「姑娘待我恩重如山。」阿紫道:「你說過要為我粉身碎骨,赴湯蹈火,那是真的,還是假話?」游坦之道:「小人不敢騙姑娘。姑娘但有所命,小人絕不推辭。」阿紫道:「那好得很啊。我跟你說,我要練一種功夫,須得有人相助才行。你肯不肯助我練功?倘若練成了,我定然重重有賞。」游坦之道:「小人當然聽姑娘吩咐,也不用有甚麼賞賜。」阿紫道:「那好得很,咱們這就練了。」

  她盤膝坐好,雙手互搓,閉目提氣,過了一會,道:「你伸手去捉那蜈蚣出來,這蜈蚣必定咬你,你千萬不可動彈,要讓牠吸你的血液,吸得越多越好。」

  游坦之自幼玩慣了蛇蟲,知道這種毒蟲形體雖小,毒性卻是厲害之極,不小心給咬中了,往往便腫起一大塊,數日不得平復。這條蜈蚣模樣怪異,青蛇、毒蛛等物都非牠的敵手,聽阿紫說叫他讓蜈蚣吸吮血液,那是比鞭打他一百下更是難忍,不由得臉上大有為難之色。阿紫臉色一沉,道:「怎麼啦,你不願意麼?」游坦之道:「不是不願,只不過——只不過——」

  阿紫道:「怎麼?只不過蜈蚣毒性厲害,你怕死是不是?」游坦之無言可答,心想自己說過願意為她赴湯蹈火,粉身碎骨,但真的遇上了危險,立時便又畏縮了。他抬起頭來,向阿紫瞧去,只見她紅紅的櫻唇微向下垂,頗有輕蔑之意,他登時意亂情迷,就如著了魔一般,說道:「好,遵從姑娘吩咐便是。」他咬著牙齒,閉了眼睛,左手揭開玉鼎之蓋,右手便伸入鼎中。他手指一伸入鼎中,中指指尖上便如針刺般劇痛。他忍不住將手縮了一縮。阿紫叫道:「別動,別動!」游坦之強自忍住,睜開眼來,只見那條蜈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,果然便在吸血。游坦之全身發毛,只想提起來往地下一甩,一腳踏了下去,但他雖不和阿紫相對,卻感覺到她銳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,如同兩把利劍作勢刺下,怎敢稍有動彈?

  好在蜈蚣吸血,並不甚痛,但見那蜈蚣漸漸腫大起來,但自己的中指,卻也隱隱的罩上了一層淡紫之色。這紫色由淺而深,更慢慢的轉成深黑,再過一會,這黑色自指而掌,更自手掌沿著手臂上升。游坦之這時已將性命甩了出去,反而處之坦然,嘴角也微微露出笑容,只是這笑容套在鐵罩之下,阿紫看他不到而已。那蜈蚣自從食了多般毒物之後,紅色的頭已轉成碧綠,這時卻又由綠轉紅。游坦之喃喃的道:「你的毒都到了我身上,很好,很好,我本來是鐵丑,現在變成毒丑啦!」

  阿紫咯咯一笑,道:「你倒還會說笑話。」她口中說話,雙目卻凝視在蜈蚣身上,全神貫注,毫不怠忽。突然那蜈蚣放開了游坦之的手指,伏在玉鼎之中,又過得片刻,玉鼎的孔中有一滴滴的血液滴了下來。阿紫臉現喜色,忙伸掌將血液接住,盤膝運功,將血液都吸入掌內。游坦之心道:「這是我的血液,都到了她的身體之中。看來她是在練一種五毒掌之類的毒掌功夫。」他孤陋寡聞,不知道這座玉鼎是星宿派的至寶碧玉王鼎,而阿紫所練的,乃是學武之士聞名喪膽的「化功大法」。

  待得蜈蚣的毒血流盡,那蜈蚣也已僵斃。阿紫雙掌一搓,瞧瞧自己的掌心,但見兩隻手掌如白玉無瑕,更無半點血污,知道從師父那裏偷聽來的練功之法確是半點不錯,心下甚喜,抱起了玉鼎,將那死蜈蚣倒在地下,匆匆走出殿去,一眼也沒向游坦之瞧去,似乎此人便如那條死蜈蚣的屍體一般,再也沒有甚麼用處了。

  游坦之悵望著阿紫的背影,解開衣衫看時,只見黑氣已蔓延到腋窩,同時一條手臂便麻癢起來,這麻癢之感來得好快,霎時之間,便如千萬萬隻螞蟻在同時咬嚙一般。游坦之跳起身來,伸手去搔,不搔那也罷了,一搔之下,更是癢得厲害,好似骨髓中、心肺中都有蟲子爬了進去,蠕蠕而動。

  痛可忍而癢不可忍,游坦之跳上跳下,高聲大叫,將鐵頭在牆上用力碰撞,噹噹聲響,他只盼自己即時暈了過去,失卻知覺,免受這種難熬難當的千古奇癢。又撞得幾撞,啪的一聲,懷中掉出一件物事,一個油紙包跌散了,露出一本黃皮書來,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的經書。他劇癢之下,也顧不得去拾,只是無意中一瞥,但見那書向天翻開,左邊頁上繪了一個骨瘦如柴的僧人。這僧人的姿式極是奇特,將頭從胯下穿過,伸了出來,兩隻手又抓著自己的兩隻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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