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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九


  ▼第七十二回 放人鳶子

  那契丹兵怕勒死了他,當即拉定馬韁。游坦之從地下掙扎著爬起,略略拉鬆喉頭的繩圈。那契丹兵又是用力一拉,游坦之一個踉蹌,向前衝出兩步,險險摔倒。三個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來。那契丹兵大聲向游坦之說了幾句話,游坦之不懂契丹言語,搖了搖頭。那契丹兵手一揮,縱馬便行,但這一次不是急奔。游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嚨,透不過氣來,忙快步跟隨。三名契丹騎兵向西行去,馬匹雖非快跑,但一步跨將出去,幅度自比人步大得多,游坦之為了不給拖倒,只有走兩步、跑三步的跟隨。

  他見這三名契丹騎兵正是向蕭峰所行的方向行去,不由得十分害怕:「喬峰這廝原來口中說得好聽,說是放了我,一轉頭卻又命部屬捉了我去,這給他一抓去,那裏還有命在?」他離家北行之時,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報仇,可說渾不知天高地厚,陡然間見到蕭峰,父母慘死時的情狀湧上心頭,登時一鼓作氣,想用毒蛇咬死了他。但一擊不中,銳氣盡失,只想逃得性命,殊不知又給契丹兵捉拿了去。

  初時契丹兵出來打草穀而俘了他,將他堆在眾婦女中,女人行走不快,他的腳步盡跟得上,也沒吃到多少苦頭,只是被俘時背上挨了一刀背,一直隱隱作痛。此刻卻不大相同了,跌跌撞撞的連奔帶走,氣喘吁吁,呼吸越來越是困難,雪地又是十分滑溜,走不上幾十步便摔上一跤,每一跤跌將下去,繩索定在後頸中擦上一條血痕。那契丹騎兵竟是絕不停留,絲毫不顧他的死活,將他拖入南京城中。進城之時,游坦之已是全身是血,不成人形,只盼快快死去,免得受這許多苦楚。

 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幾里地,將他拉入了一座宮殿。游坦之見地下鋪的都是青石板,柱粗門高,也不知是甚麼宮殿。停不到一盞茶時分,拉著他的契丹兵又騎馬來到一個大院子中,突然口中一聲呼嘯,雙腿一挾,那馬發蹄便奔。游坦之那料到他到了院子之中突然會縱馬快奔,跨得三步,登時俯身跌倒。

  那契丹兵連連呼嘯,拖著游坦之在院中地下轉了三個圈子,蹄聲緊密,那是越馳越快,旁觀的數十名官兵大聲吆喝助威。游坦之心道:「原來他是要將我在地下拖死!」額角、四肢、身體和院子地下的青石相撞,沒一處地方不痛。眾契丹兵粗聲哄笑之中,突然夾著一聲清脆的女子笑聲。游坦之昏昏沉沉之中,隱隱聽得那女子笑道:「哈哈,這人鳶子只怕放不起來!」游坦之心道:「甚麼是人鳶子?」便在此時,自己的處境登時給了他答案,只覺後頸中一緊下身子騰空而起,原來這契丹兵縱馬疾馳,竟是將他拉得飛了起來,當作紙鳶般玩耍。

  他身子一飛起,後頸中痛得失去了知覺,口鼻被風灌滿,難以呼吸,但聽那女子拍手笑道:「好極,好極,果真放起了人鳶子!」游坦之向聲音來處瞧去,只見拍手歡笑的,正是那個身穿紫衣的美貌少女。游坦之乍見到她,也不知是喜是悲,身子在空中飛行,實在也無法思想。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。她見蕭峰放了游坦之,心中不喜,騎馬行出一程,便故意落後,囑咐隨從捕了游坦之回來,但不可令蕭大王知曉。那些隨從知道蕭大王對她十分寵愛,事事依從,當然不敢違逆,便在蕭峰不留意時停在山坡之後,等一行人走遠,再轉頭來捉游坦之。

  阿紫回歸後,便到遠離蕭峰居處的佑聖宮來等候。待得游坦之一捉到,她詢問契丹人有何新鮮有趣的拷打折磨罪人之法。有人說起「放人鳶」,這法兒正是大投阿紫之所好,她下令立即施行,居然將游坦之「放」了起來。阿紫看得有趣,連連叫好,說道:「讓我來放!」她輕輕一縱,躍到那兵所乘的鞍上,接過繩索,道:「你下去!」

  那契丹兵一蹬下馬,任由阿紫放那「人鳶」。阿紫拉著繩索,縱馬走得一圈,大聲歡笑,連叫「有趣,有趣!」但她重傷初癒,又沒好得透,手上終究乏力,手腕一軟,繩索下垂,砰的一聲,游坦之重重摔將下來,跌在青石板上,額角剛好撞正階石的尖角,登時破了一洞,血如泉湧。

  阿紫甚是掃興,惱道:「這笨小子重得要命!」游坦之痛得幾乎要暈了過去,聽她還在怪自己身體太重,要想反唇相譏,終究是說不出話來。一名契丹兵走將上來,解開他頸中的繩圈,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的衣襟,替他胡亂裹了傷口,但鮮血不斷從傷口中滲出,卻那裏止得住?阿紫道:「行啦,行啦!咱們再玩,再放他上去,放到屋頂上,瞧行不行?」

  游坦之不懂她說的契丹語,只是見她指手劃腳,指著屋頂,料知不是好事。果然有一契丹兵提起繩索,從他腋下穿了過去,在他身上繞了一周,免得勒住了脖子,喝一聲:「起!」催馬急馳,將游坦之在地下拖了幾圈,又將他「放」了起來。那契丹兵手中繩索漸放漸長,游坦之的身體也漸漸飄高,那契丹兵陡然間鬆手,呼的一聲,游坦之的身子猛地如離弦之箭,向上飛出。阿紫和眾官兵大聲喝采。

  游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飛去,心中只道:「這番死了也!」待得上升之力耗盡,他頭下腳上的直衝下來,眼見腦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,四名契丹官兵各自揮出繩圈,套住了他腰,向著四方一扯。游坦之立時便暈了過去,但四股力道這麼一定,將他身子僵在半空,腦袋離地約有三尺。這一下實是險到了極處,四個人中只要有一個人的繩圈出手稍遲,力道不勻,游坦之非撞得腦漿迸裂不可。一眾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戲耍,這些遭難的俘虜十個中倒有八九個是撞死了的,就是在草原的軟地上,這麼高的摔下來,縱使不撞破腦袋,那也是折斷了頸項,一樣的送了性命。

  喝采聲中,四名契丹兵將游坦之放了下來,阿紫取出銀兩,一干官兵每人賞了十兩。眾兵大聲道謝,問道:「姑娘還想玩甚麼玩意兒?」阿紫見游坦之昏了過去,也不知是死是活,適才放「人鳶」之時,用力過度,胸口隱隱作痛,無力再玩,便道:「玩得夠了。這小子若是沒死,明天帶來見我,我再想法兒消遣他。這人想暗算蕭大王,可不能讓他死得太過容易。」眾官兵齊聲答應。

  游坦之醒來之時,鼻中先聞到一陣霉臭之氣,睜開眼來,甚麼也瞧不見,他第一個念頭是:「不知我死了沒有?」隨即覺得全身無處不痛,喉頭乾燥難當,須知一人流血過多之後,定必口渴異常。他嘶啞著聲音叫道:「水,水!」卻又有誰理會?他又叫了幾聲,迷迷糊糊的睡著了,忽然見到伯父、父親和喬峰大戰,殺得血流遍地,又見母親慈愛地將自己摟在懷裏,盡力安慰,叫自己別怕。跟著眼前出現了阿紫那張秀麗的臉龐,明亮的雙眼中現出異樣的光采。

  這張臉忽然縮小,變成了一個三角形的蛇頸,一條花紋斑斕的毒蛇向他咬來。游坦之想要逃,但連手指也無法動彈半分,他拼命的掙扎,偏就動彈不得,那條蛇在一口口的咬他的肉,手上、腿上、腰裏、頸中,無處不咬,額角上,尤其咬得厲害。他看見自己的肉在被一塊塊的咬了下來,他只想大叫,卻叫不出半點聲音——

  他是在發高燒,神智迷糊了,如此翻騰了一夜,醒著的時候受折磨,在睡夢之中,一般的痛苦。

  次日他在兩名契丹兵押著去見阿紫之時,身上的燒兀自未退,只跨出一步,身子便向前跌了下去。兩名契丹兵忙在左右挽住了他,一面斥罵,一面拖著他走進一間大石室中。游坦之心想:「他們把我拉到那裏?是拖出去殺頭麼?」頭腦昏昏沉沉的,也難以思索,只是覺得經過了兩處長廊,來到一處廳堂之外。

  兩名契丹兵在門外稟告了幾句,裏面一個女子應了一聲,廳門推開,契丹兵便將他擁了進去。游坦之抬起頭來,向前瞧去,只見廳上鋪著一張花紋斑斕的極大地毯,地毯盡頭的錦墊上,坐著一個美麗少女,正是阿紫。只見她赤著雙腳,踏在地毯之上。游坦之一眼見到她一雙雪白晶瑩的小腳,當真是如玉之潤、如緞之柔,一顆心猛烈的跳了起來,雙眼牢牢的釘住她一對腳,見到她腳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了一般,隱隱映出幾條青筋來,他真想伸手去她腳背上輕輕撫摸一下。

  那兩個契丹兵放開了他,讓他獨自站著。游坦之身子搖晃了一下,終於勉強站定了。他一雙眼睛始終沒離開阿紫的腳,他見她十個腳趾的趾甲都是淡紅色的,像十片小小的花瓣。阿紫眼中瞧出來,眼前卻是滿身都是血污的醜陋少年,他臉上肌肉曲扭,下顎向前伸出,眼光中卻噴射出貪婪的火燄。阿紫想起了一頭受傷的餓狼,那次和蕭峰去打獵,她一箭射中了一頭餓狼,力道不足,沒能將狼射死。那狼受了重傷,便是用游坦之這般眼光瞧著自己,只想撲上來咬死自己,可是傷口中血如泉湧,無能為力。

  阿紫喜歡看這種野性的眼色,愛聽那狼兇暴而無可奈何的嚎叫,只是游坦之太軟弱了,一點也不反抗,實在不夠刺激。昨天他用蛇去咬蕭峰,不肯向蕭峰跪拜,說話倔強得很,不肯要蕭峰的錢,阿紫很是歡喜,心想這是一頭兇猛的厲害的野獸。她要折磨他,刺得他遍體鱗傷,要他身上每受一處傷,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一口,當然,這一口不能讓他給咬中了。但將他擒起來放「人鳶」,這頭野獸卻沒有反抗,那可太不好玩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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