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二一一


  只見那隊官兵都穿熊皮衣帽,黑熊皮的外袍、白熊皮的高帽,形狀十分威武。這隊兵行到近處,一聲吆喝,一齊下馬,分立兩旁,說道:「恭迎蕭大爺!」蕭峰道:「不敢!不敢!」舉手行禮,縱馬行前,那隊飛熊軍便跟隨其後。行了數里,又是一隊身穿虎皮衣、虎皮帽的飛虎兵前來迎接。蕭峰心道:「這位耶律哥哥不知做的是甚麼大官,卻有這等排場。」只是室里不說,而上次相遇之時,耶律基又堅絕不肯吐露身份,蕭峰也就不問。

  行到傍晚,來到一處大帳,一隊身穿豹皮衣帽的飛豹隊迎接蕭峰和阿紫進了中央大帳。蕭峰只道一進帳中,便可與耶律基相見,豈知帳中陳設得甚是華麗,矮几上放滿了菜肴果物,帳中卻是無人。那飛豹隊的隊長說道:「主人請蕭大爺在此安宿一宵,來日相見。」蕭峰既然來了,也不多問,坐到幾邊,端起酒碗便喝,四名僮僕斟酒割肉,服侍得極是周到。

  次晨起身又行,這一日向西走了二百餘里,傍晚又在一處大帳中歇宿,到得第三日中午,室里道:「過了那個山坡,咱們便到了。」蕭峰見這座大山氣象宏偉,一條大河嘩嘩水響,從山坡旁奔流而南。一行人轉過山坡,眼前只見旌旗招展,東南西北,密密層層的到處都是營帳,成千成萬騎兵步卒,圍住了中間一大片空地。護衛蕭峰的飛熊、飛虎、飛豹各隊官兵取出號角,嗚嗚嗚的吹了起來。

  突然間鼓聲響起,蓬蓬蓬號炮山響,塞地上眾官兵向左右分開,一匹高大神駿的黃馬衝了出來。馬背上一條虯髯大漢,正是耶律基。他乘馬馳向蕭峰,大叫:「蕭兄弟,想煞哥哥了!」蕭峰縱馬迎將上去,兩人同時躍下馬背,四手交握,心下都是不勝之喜。只聽得四周眾軍士齊聲吶喊:「萬歲!萬歲!萬歲!」

  蕭峰大吃一驚:「怎地眾軍士競呼萬歲!」遊目四顧,但見軍官士卒個個躬身,抽刀拄地,耶律基攜著他手站在中間,東西顧盼,神情甚是得意。蕭峰愕然道:「哥哥,你——你是——」耶律基哈哈大笑,道:「倘若你早知我是大遼國當今皇帝,只怕便不肯和我結義為兄弟了。蕭兄弟,我真名字乃耶律洪基,你活命之恩,我永誌不忘。」

  蕭峰雖是豁達豪邁,但生平從未見過皇帝,今日見了這等排場,不禁有些窘迫,說道:「小人不知陛下,多有冒犯,罪該萬死!」說著便要跪下。他是契丹子民,見了本族的皇帝,原該跪拜。耶律洪基忙伸手扶住,笑道:「不知者不罪,兄弟,你我是金蘭兄弟,今日只敘義氣,明日再行君臣之禮不遲。」他左手一揮,隊伍中奏起鼓樂,歡迎嘉賓。

  耶律洪基攜著蕭峰之手,同入大帳。遼國皇帝所居的營帳,乃數層牛皮所製,飛彩繪金,極見輝煌,稱為皮室大帳。耶律洪基居中坐了,命蕭峰坐在橫首,不多時隨駕文武百官一一進來參見,北院大王、北院樞密使、于越、南院和樞密使事、太師、太傅、太保、皮室大將軍、小將軍、馬軍指揮使、步軍指揮使等等,蕭峰一時之間也記不清這許多。當晚帳中大開筵席,契丹人尊重女子,阿紫也得在皮室大帳中與宴。酒如池、肉如山,不必細表。酒到酣處,十餘名契丹武士在皇帝面前為戲,各人赤裸了上身,擒打摔撲,鬥得甚是激烈。

  蕭峰見這些契丹武士身手矯健,臂力雄強,舉手投足之間,另有一套武功,變化的巧妙雖是不及中原武林之士,但直進直擊,臨敵時往往見效。遼國的文武官員一個個上來向蕭峰敬酒,蕭峰來者不拒,酒到杯乾,喝到後來,已然喝了三百餘杯,仍是神色自如,眾人無不駭然。耶律洪基向來自負勇力,這次為蕭峰所擒,通國皆知,他有意要蕭峰顯示超人之能,以掩他被擒的羞辱,沒想到蕭峰的酒量竟也是這般厲害,他本想在次日的比武大會之上,要蕭峰大顯身手,但此刻一露酒量,已是壓倒群雄,使人人為之敬服。

  耶律洪基心中大喜,說道:「兄弟,你是我大遼國的第一位英雄好漢!」忽然一個清脆嬌嫩的聲音說道:「不,他是第二!」眾人向說話聲音來處看去,見說話的卻是阿紫。耶律洪基笑道:「小姑娘,他怎麼是第二?那麼第一位英雄是誰?」

  阿紫道:「第一位英雄好漢,自然是你陛下了。我姊夫本事雖大,卻要順從於你,不敢違背,你不是第一麼?」耶律洪基呵呵大笑道:「說得好,說得好。蕭兄弟,我要封你一個大大的爵位,讓我來想一想,封甚麼才好?」這時他酒已喝得有八九成了,伸手指在額上彈了幾彈。蕭峰忙道:「不,不,小人性子粗疏,難享富貴,向來閒雲野鶴般的來去不定,確是不願為官。」

  耶律洪基道:「行啊,我封你一個只須喝酒,不用做事的大官——」一句話沒說完,忽聽得遠處嗚嗚嗚的,發出一陣極尖銳的號角之聲。

  一眾遼人本都席地而坐,各自飲酒吃肉,一聽到這號角聲,驀然間轟的一聲,一齊站了起來,臉上均有驚惶之色。但聽那號角聲來得好快,初聽到時還在十餘里外,第二次響時已近了數里,第三次響又近了數里。蕭峰心道:「天下再快的快馬,第一等的輕身功夫,也決計不能如此迅捷。是了,想必是遼人預先佈置了傳遞軍情急訊的傳信站,一聽到號角之聲,便傳到下一站來。」只聽那號角聲越傳越近,一傳到皮室大帳之外,便倏然而止。數百座營帳中本來歡呼縱飲,亂成一團,這時突然間鴉雀無聲。

  耶律洪基臉上笑容不斂,慢慢舉起金杯,喝乾了杯中烈酒,說道:「上京有叛徒作亂,咱們這就回去。拔營!」他「拔營」二字一出口,行軍大將軍當即轉身出營發令,但聽得一句號令變成十句,十句變成百句,百句變成千句,聲音越來越是宏大,卻是嚴整有序,毫無驚慌雜亂。蕭峰尋思:「我大遼立國垂二百年,國威震於天下,雖有內亂,卻無紛擾,可見歷世遼主統軍有方。」但聽得馬蹄聲響,前鋒斥堠兵首先馳了出去,跟著左右先鋒隊啟行,前軍、左軍、右軍,一隊隊開拔出去。

  耶律洪基攜著蕭峰的手,道:「咱們瞧瞧去。」二人走出帳來,但見黑夜之中,每一面軍旗上,都點著一盞燈籠,紅、黃、藍、白各色閃爍照耀,十餘萬大軍向東南開拔,但聞馬嘶蹄聲,竟是聽不到一句人聲。蕭峰大為嘆服,心道:「治軍如此,自可百戰百勝了。那日皇上孤身逞勇出獵,致為我所擒,倘若大軍繼來,女真人雖然勇悍,終究是寡不敵眾。」

  他二人一離大帳,眾護衛立即拔營,片刻間收拾得乾乾淨淨,行李輜重都裝上了駝馬大車。中軍元帥一發號令,中軍便即啟行。北院大王于越、太師、太傅等隨侍在耶律洪基前後,誰都不敢作聲。原來京中亂訊雖已傳出,但到底亂首是誰,亂況如何,一時卻也不易明白。大隊人馬向東南行了三日,晚上紮營之後,第一名報子馳馬奔到,向耶律洪基稟報:「南院大王作亂,自立為帝,佔據皇宮,自皇后以下,王子、公主以及百官家屬,均已被捕。」耶律洪基一驚,不禁臉上變色。

  原來遼國軍事政事,分為南北兩院。此番北院大王隨侍皇帝出獵,南院大王留守上京。那南院大王耶律涅魯古,爵封楚王,本人倒也罷了,他父親耶律重元,乃是當今皇太叔,官封天下兵馬大元帥,實是非同小可。耶律洪基的祖父耶律隆緒,遼史上稱為聖宗。聖宗的長子名叫宗真,次子重元。宗真性格慈和寬厚,重元則極為勇悍,頗有兵略。聖宗逝世後,傳位於長子宗真,但聖宗的皇后卻喜歡次子,陰謀立重元為帝。遼國向例,皇太后權力極重,因此宗真的皇位固將不保,性命也是危殆,但重元將母親的計劃去告訴了兄長,使皇太后的密謀無法得逞。宗真對這個兄弟自是十分感激,立他為皇太弟,意思說等自己逝世之後,便傳位於他,以酬恩德。

  耶律宗真遼史上稱為興宗,他逝世後皇位並不傳給皇太弟重元,仍是傳給自己的親生子洪基。耶律洪基接位後,心中過意不去,將重元封為皇太叔,表示他仍是大遼國皇位的第一位承繼人,又加封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,上朝免拜不名,賜金券誓書、四頂帽、二色袍,尊寵之隆,當朝第一,又封他兒子涅魯古為楚王,執掌南院軍政要務,稱為南院大王。當年耶律重元明明可做皇帝,但讓給了兄長,可見此人本性既重義氣,又甚恬退,耶律洪基出外圍獵,將京中軍國重務都交給了皇太叔,絲毫不加疑心,這時訊息傳來,謀反的居然是南院大王耶律涅魯古,耶律洪基自是又驚又憂。要知涅魯古性子陰狠,處事極為辣手,他既舉事謀反,他父親絕無袖手之理。

  北院大王上前奏道:「陛下且慢憂急,想皇太叔見事明白,必不容他逆兒造反犯上,說不定此刻已引兵平亂。」耶律洪基道:「但願如此。」眾人食過晚飯,第二批報子趕到稟報:「南院大王立皇太叔為帝,已詔告天下。」以下的話他不敢明言,將新皇帝的詔書雙手奉上。洪基接過一看,只見詔書上直斥耶律洪基為篡位偽君,說先帝立耶律重元為皇太弟二十四年之中,天下皆知,一旦駕崩,耶律洪基篡登大寶,中外共憤,現皇太弟正位為君,並督率天下軍馬,伸討逆偽云云。這詔書說得振振有詞,遼國軍民看後,恐不免人心浮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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