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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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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漁人的釣絲被人打斷,也是吃了一驚,朗聲道:「是誰作弄凌某,便請現身。」瑟瑟幾響,花樹分開,鑽了一個少女出來,全身紫衫,只十五六歲年紀,比阿朱尚小著一兩歲,一雙大眼烏溜溜地,蕭峰一眼瞧去,竟和阿朱有三分相似。那少女一瞥眼見到阿朱,便不理漁人,跳跳蹦蹦,叮叮噹噹的奔到阿朱身前,伸出手來拉住了她手,笑道:「這位姊姊長得好俊,我很喜歡你呢!」說話頗有些捲舌之音,咬字不正,就像是個外國人初學中土言語一般。阿朱見她活潑天真,每隻手腕腳踝上各戴金鐲銀鐲一隻,一共是八隻鐲子,一動身子,八隻鐲子互相撞擊,便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,又是詭異,又是好玩,笑道:「你才長得俊呢,我更加喜歡你。」阿朱久在姑蘇,這時說的中州官話,語音柔媚,可也不甚準確。 那漁人本要發怒,見是這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,滿腔怒氣登時消了,說道:「這位姑娘頑皮得緊。這打斷魚絲的功夫,卻也了得。」那少女道:「釣魚有甚麼好玩?氣悶死了,你想吃魚,用這釣桿來刺魚不更好些麼?」說著從漁人手中接過釣桿,隨手往水中一刺,釣桿尖端刺入一尾白魚的魚腹,提起來時,那魚兀自翻騰扭動,傷口中的鮮血一點點的落在碧水之上,紅綠相映,鮮艷好看,但彩麗之中,卻著實也顯得殘忍。 蕭峰見她隨手這一刺,右手先向左略偏,劃了個小小弧形,再從右方向下刺出,手法頗為巧妙,手上的姿式固是美觀,但用以臨敵攻敵,總之是慢了一步,實猜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。那少女手起桿落,接連刺了六尾青魚白魚,在魚桿上串成一串,隨便又是一抖,將那些魚兒都拋入湖中。那漁人見她如此刺魚,臉有不豫之色,說道:「年紀輕輕的小姑娘,行事恁地狠毒,你要捉魚,那也罷了,刺死了魚卻又不吃,無端殺生,是何道理?」 那少女拍手笑道:「我便是喜歡無端殺生,你待怎樣?」雙手用力一拗,想拗斷他的釣桿,不料這釣桿乃以又輕又韌的金屬所鑄而成,那少女竟然拗之不斷。那漁人冷笑道:「你想拗斷我的釣桿,卻也沒這麼容易。」那少女向漁人背後一指,道:「誰來了啊?」那漁人回頭一看,不見有人,知道上當,急忙轉過頭來,已是遲了一步,只見他用作兵刃、寸步不離的釣桿已飛出數十丈外,嗤的一聲響,插入湖心,登時無影無蹤。那漁人大怒,喝道:「那裏來的野丫頭?」伸手便往她肩頭抓來。 那少女笑道:「救命!救命!」躲向蕭峰背後。那漁人閃身來捉,身法甚是矯捷。蕭峰一瞥眼間,見那少女手中多了一件物事,似是一塊透明的布疋,若有若無,看不清楚。那漁人向她撲去,不知怎的,突然間腳下一滑,撲地倒了,跟著身子便變成了一團。原來那少女手中所持的,乃是一張以細如頭髮的細線所結成的漁網。這些細線雖是極細,質地又是透明,隱隱約約的看不清楚,但堅韌異常,而且遇物即縮,那漁人一入網中,越是掙扎,漁網纏得越緊,片刻之間,就成為一隻大粽子般。那漁人厲聲大罵:「小丫頭,你弄甚麼鬼,以這般妖法邪術來算計我。」蕭峰暗暗駭異,知那少女並非行使妖法邪術,但這張漁網,確是頗有些妖氣。 這漁人不住口的大罵,那少女笑道:「你再罵一句,我就打你屁股了。」那漁人是成名的英雄,聽她這般說,倒是一怔,心想要是真的給這女娃娃打上一頓屁股,以後如何做人?便在此時,湖西有人遠遠說道:「凌兄弟,甚麼事啊?」湖畔小徑上一人快步走來。蕭峰見這人一張國字臉,形貌威武,但輕袍緩帶,裝束卻頗瀟灑,約莫四十來歲、五十歲不到年紀。這人走近身來,見到那漁人被縛,很是詫異,問道:「怎麼了?」那漁人道:「這小姑娘使妖法——」那中年人向阿朱瞧去。 那少女笑道:「不是她,是我!」那中年人哦的一聲,彎腰一抄,將那漁人一個龐大的身軀托在手中,渾如沒事一般,細細看那漁網,伸手便拉。豈知這絲網質素甚是怪異,他越是拉,那漁網越是收緊,說甚麼也解不開來。那少女笑道:「只要他連說三聲『我服了姑娘啦!』我就放了她。」那中年人道:「你得罪了凌兄弟,沒甚麼好結果的。」那少女笑著道:「是麼?我就是不想要甚麼好結果。結果越壞,越是好玩。」那中年人伸出手來,搭向她的肩頭。那少女陡地向後一縮,拔足想避,不料她動作雖快,那中年人更快,手掌跟著一沉,便搭上了她的肩頭。 那少女斜肩卸勁,但中年人這隻手似乎已牢牢的黏在她的肩上。同時一股熾熱難當的熱氣,自他掌心傳入她的體內。那少女嬌斥道:「快放開手!」左手揮拳欲打,但拳頭只打出一尺,臂上無力,便軟軟的垂了下來。她從未遇過如此厲害的對手,大駭之下,叫道:「你使甚麼妖法邪術?快放開我。」那中年人微笑道:「你連說三聲『我服了先生啦』,再將我兄弟身上的漁網解開,我就放你。」少女怒道:「你得罪了姑娘,沒甚麼好結果的。」中年人微笑道:「結果越壞,越是好玩。」 那少女又使勁掙扎了一下,掙不脫身,笑道:「不要臉,學人家的說話。好罷,我就說了。『我服了先生啦!我服了先生啦!我服了先生啦!』」連說了三遍,她說「先生」的「先」字咬音不正,說成「此生」,倒像是說「我服了畜生啦」。那中年人並沒察覺,手掌一抬,離開了她肩膊,說道:「你快解開他身上的漁網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這是再容易不過了。」走到那漁人身邊,俯身去解纏在他身上的漁網,左手在袖底輕輕一揚,一蓬碧綠的閃光,向那中年人激射過去。 阿朱「啊」的一聲驚叫,知道她使的是一種極歹毒的暗器,這少女發射這些暗器的手法既極歹毒,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,眼看是非射中不可。蕭峰卻只微微一笑,他見這中年人一伸手便將那少女制得服服貼貼,顯然是內力十分深厚,武功高強,這些小小暗器自也難不倒他。果然那中年人袍袖一拂,一股內勁激發出來,將這些綠色細針都激得斜在一旁,紛紛插入湖邊的泥裏。他一見細針顏色,便知針上所餵的劇毒甚是厲害,見血封喉,立時送人性命,自己和這小姑娘初次見面,無怨無仇,怎地下此毒手?他心下惱怒,要教訓教訓這娃娃,右袖跟著揮出,袖力中挾著掌力,呼的一聲響,將那少女的身子帶了起來,噗咚一聲,掉入了湖中。 那中年人足尖一點,躍入柳樹下的一條小舟,扳槳划了幾划,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處,只待她冒將上來,便抓了她頭髮提起。可是那少女落水時叫了聲「啊喲!」一落入湖中之後,就此影蹤不見。本來一個人溺水之後,定會冒將起來,再又沉下,如此數次,喝飽了水,這才不再浮起。但那少女便如一塊大石一般,甚麼都沒有了。等了片刻,始終不見她浮起。 那中年人越等越是焦急,他原無傷她之意,只是見她小小年紀,行事如此惡毒,這才要懲戒她一番,倘若淹死了她,卻是於心不忍。本來那漁人水性極佳,原可入湖相救,偏生被漁網纏住了無法動彈。蕭峰和阿朱都不識水性,也是無法可施,只聽得那中年人大聲叫道:「阿星,阿星,快出來!」遠遠竹叢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:「甚麼事啊?我不出來!」蕭峰聽了這聲音,心想:「這女子聲音嬌媚,卻帶三分倔強,只怕又是個頑皮腳色,和阿朱及那個墜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。」那中年人叫道:「淹死人啦,快出來救救。」那女子叫道:「是不是你淹死了?」那中年人叫道:「別開玩笑,我淹死了怎能說話?快來救人那!」 那女子叫道:「你淹死了,我就來救,淹死了別人,我愛瞧熱鬧!」那中年人道:「你來是不來?」頻頻在船頭頓足,極是焦急。只聽那女子道:「若是男子,我就救,是女子,我決計不救。」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近,片刻間已走到湖邊。蕭峰和阿朱向她瞧去,只見這女子穿了一身淡綠色的水靠,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,一雙烏溜溜的大眼極是靈活,容顏秀麗,嘴角邊似笑非笑。 蕭峰聽了她的聲音語氣,只道她最多不過二十一二歲,那知已是個年紀並不很輕的少婦。她身上水靠結束整齊,想是她聽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際,便即更衣,一面逗他著急,卻快手快腳的將衣衫換好了。那中年人見她到來,十分歡喜,道:「阿星,快快,是我將她失手摔下湖去,那知便不浮上來了。」那美婦人道:「我先得問清楚,是男人我就救,若是女人,你免開尊口。」 蕭峰和阿朱都是好生奇怪,心想:「婦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,以免水中摟抱糾纏,有失身份,那也是有的,怎麼這婦人恰恰相反,只救男人,不救女人?」那中年人跌足道:「唉,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,你別多心。」那美婦人道:「哼,小姑娘怎麼了?你這人那,十四五歲的小姑娘,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都是來者不——」 她本想說「都是來者不拒」,但一瞥眼見到了蕭峰和阿朱,臉上微微一紅,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,這個「拒」字就縮住不說了。那中年人在船頭深深一揖,道:「阿星,你快救她起來,你說甚麼我都依你。」那美婦道:「當真甚麼都依我?」中年人道:「是啊。唉,這小姑娘還不浮起來,真要送了她性命——」那美婦道:「我叫你永遠住在這兒,你也依我麼?」 那中年人臉現尷尬之色,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」那美婦道:「你就是說了不算數,口上甜甜的騙騙我,叫我心裏喜歡片刻,也是好的。你就連這個也不肯。」說到這裏,聲音有些哽咽了。蕭峰和阿朱對望一眼,均感奇怪,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已不小,但說話行事,卻如在熱戀中的少年情侶一般,模樣卻又不似夫妻,尤其那女子當著外人之面,說話仍是無所忌憚,在這旁人生死懸於一線的當中,她偏偏說這些不急之務。那中年人嘆了口氣,將小船划了回來,道:「算啦,算啦,不用救了。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於我,死了也是活該,咱們回去罷!」 那美婦側著頭道:「為甚麼不用救了?我偏偏要救。她用暗器射你麼?那好極了,怎麼射你不死?可惜,可惜!」嘻嘻一笑,陡地縱起,一躍入湖。她水性當真了得,嗤的一聲輕響,水花不起,她已鑽入水底。跟著聽得喀喇一響,湖面碎裂,那美婦手中托著那紫衫少女,探頭出水。那中年人大喜,心道:「她就是愛跟我鬧彆扭。我心急要救,她就推三阻四。等我說不用救了,她即刻便將人救了上來。」忙將小船划回去迎接。 那中年人划近美婦,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,見她雙目緊閉,似已氣絕,不禁臉有關注之色。那美婦喝道:「別碰她身子,你這人太也好色,靠不住得很。」那中年人佯怒道:「胡說八道,我一生一世,從來沒好色過。」那美婦嗤的一聲笑,托著那少女躍入船中,道:「不錯,不錯,你從來不好色,就只喜歡無鹽嫫母醜八怪,啊喲——」原來她一摸那少女心口,竟然心跳已止。呼吸早已停閉,那是不用說了。只是她肚腹並不鼓起,顯是沒喝多少水。 這美婦熟悉水性,本來料想這一會兒功夫淹不死人,那知這少女體質嬌弱,竟然死了,心下歉然,抱著她身子一躍上岸,道:「快,快,咱們想法子救她!」抱著那個少女,向竹林中飛奔而去。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漁人,向蕭峰道:「兄台尊姓大名,駕臨此間,不知有何貴幹?」蕭峰見他氣度雍容,眼見那少女慘死,仍有如此鎮定,心下也暗暗佩服,道:「在下契丹人蕭峰,受了兩位朋友的囑托,到此報一個訊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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