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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三


  ▼第五十七回 小鏡湖畔

  蕭峰聽那酒保囉哩囉嗦的不涉正題,伸手在桌上一拍,道:「快說,快說!」那酒保本想討幾文酒錢再說,給蕭峰這麼一嚇,不敢再賣關子,說道:「小鏡湖在這裏的西北,你先一路向西,走了七里半路,便見到四株大柳樹一排,四株一排的四排,一共有一十六株樹,那你就趕緊向北,又走出九里半,有一座青石板橋,你可千萬別過橋,這一過橋便錯了。說不過橋那,卻又得要過,便是不能過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橋,須得過右首那座木板的小橋。過了小橋,一忽兒向西,一忽兒向北,一忽兒又向西,總之是跟著那條小路走,就錯不了。這麼走了二十一里半,就看到明鏡也似的一大片湖水,那便是小鏡湖了。從這裏去,大略說說是四十里,其實是三十八里半,四十里是不到的。」

  蕭峰耐著性子聽他說完。阿朱笑道:「你這位大哥說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一里路一文酒錢,本來想給你四十文,這一給便錯了數啦,應當是三十八文半。」她數了三十九個銅錢出來,將最後這一枚在利斧口上磨了一條印痕,雙指一挾,啪的一聲輕響,將這枚銅錢拗成兩半,給了半枚給那酒保。

  蕭峰忍不住好笑,心想:「這女孩兒童心猶存,遇到甚麼機會總是要胡鬧一下。」只見那大漢雙目直視,仍是不住口的說道:「快去報訊啊,遲了便來不及,大惡人可厲害得緊。」蕭峰道:「你主人是誰?」那大漢喃喃的道:「我主人——我主人——他——他去的地方,可不能讓別人知道。你還是別去的好。」

  蕭峰大聲道:「你姓甚麼?」那大漢隨口答道:「我姓蕭。」蕭峰一怔,道:「你怎麼也姓蕭?」那大漢道:「我姓蕭,我不姓蕭。」蕭峰心下起疑:「莫非此人有詐,故意引我上小鏡湖去?他說他姓蕭又不姓,那不是明明在譏嘲我麼?」轉念又想:「倘若是對頭派了他來誆我前去,求之不得,我正要找他。小鏡湖便是龍潭虎穴,蕭某何懼?」向阿朱道:「咱們上小鏡湖去瞧瞧,且看有何動靜,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彼處,想來總能找到。」那酒保插口道:「小鏡湖四周一片荒野,沒甚麼看頭的。兩位若是想遊覽風景,見識見識咱們這裏大府人家——」蕭峰揮手道:「去罷,去罷!」向那大漢道:「老兄累得很了,在這裏稍息,我去代你稟報令主人,說道大惡人轉眼便到。」那大漢道:「多謝,多謝!蕭某感激不盡。我去攔住大惡人,不許他過來。」說著站起身來,伸手想去提那斧頭,豈知他力氣耗盡,雙臂酸麻,緊緊握住了斧柄,卻已無力舉起大斧。

  蕭峰道:「老兄還是歇歇。」付了酒錢,和阿朱快步出了店門,便依那酒保所云,沿大路向西,走得七八里地,果見大道旁四株一排,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樹。阿朱笑道:「那酒保雖然囉唆,卻也有囉唆的好處,這就決計不會走錯,是不是?咦,那是甚麼?」她伸手指著第十五株柳樹,只見樹下一個農夫倚樹而坐,一雙腳浸在田裏的泥水之中。本來這是鄉間尋常不過的景色,但那農夫半邊臉頰上都是鮮血,肩頭扛著一柄鋤頭更是形狀特異,刃口鋒利,一看便知是一件很厲害的兵刃。

  蕭峰走到他的身前,只聽得他喘息之聲甚是粗重,顯然是受了很重的內傷。蕭峰開門見山的便道:「這位大哥,咱們受了一個使斧頭朋友的囑托,要到小鏡湖去送一個訊,請問去小鏡湖是這邊走麼?」那農夫抬起頭來,道:「使斧頭的朋友是死是活?」蕭峰道:「他損耗些氣力,並無大礙。」那農夫吁了口氣,道:「謝天謝地。兩位請向北行,送訊之德,絕不敢忘。」蕭峰聽他出言吐談,絕非平常的鄉間農夫,問道:「老兄尊姓?和那使斧頭的是朋友麼?」那農夫道:「賤姓董。閣下請快趕向小鏡湖去,那大惡人已搶過了頭,說來慚愧,我竟是攔他不住。」

  蕭峰心想:「這人身受重傷,並非虛假,倘若真是對頭設計誆我入彀,下的本錢倒也不少。」只見這姓董的漢子形貌誠樸,心生愛惜之意,說道:「董大哥,你受的傷不輕,大惡人用甚麼兵刃傷你的?」那漢子道:「是一根竹棒。」蕭峰又是一凜:「竹棒?難道是我慣使的打狗棒麼?」見鮮血源源不絕的從他胸口滲出,揭開他衣服一看,只見當胸破了一孔,雖不過指頭大小,卻是極深,如果真是用竹棒所戳,那麼這竹棒比打狗棒細得多了。

  蕭峰伸指連點他傷口四周的數處大穴,助他止血減痛。阿朱取出一隻小盒,揭開盒蓋,挑了些油膏出來,給他塗上傷口,臉向蕭峰,說道:「這是那晚譚公送給我的,說是用冰蠶和白玉蟾蜍所合,治傷靈驗無比。你在——在——嗯,給人傷了後,我想用這傷藥給你治傷,卻找你不到,好生擔心。」那姓董的漢子道:「兩位大恩,董某不敢言謝,只盼兩位早到小鏡湖去給敝上報一個訊。」蕭峰問道:「尊上人姓甚名誰,相貌如何?」那人道:「閣下到了小鏡湖畔,可見到湖西有一叢竹林,竹桿都是方形,竹林中有幾間竹屋,閣下請到屋外高叫數聲:『天下第一惡人來了,快快躲避!』那就行了,最好請不必進屋。敝上之名,日後董某自當奉告。」

  蕭峰心下暗奇,但知江湖上隱秘之事甚多,往往不能令外人知曉,但這麼一來,卻登時消除了戒備之意,心想:「若是對頭有意誆我前去,自然每一句話都會編得入情入理,決計不會令我起疑。這人吞吞吐吐,不肯實說,那就絕非存有歹意。」便道:「好罷,謹遵閣下吩咐。」那大漢掙扎著爬起,跪了下來。蕭峰道:「你我一見如故,董兄不必多禮。」他右手扶起那人,左手便在自己臉上一抹,除去了化裝,以本來面目和他相見,說道:「在下契丹人蕭峰,後會有期。」也不等那漢子說話,攜了阿朱之手,快步而行。

  阿朱道:「咱們不用改裝了麼?」蕭峰道:「不知如何,我好生喜歡這個鄉下人一般的粗笨大漢。既是有心和他結交,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對。」阿朱道:「好罷,我也恢復女裝。」走到小溪之旁,匆匆洗去臉上化裝,脫下帽子,露出一頭青絲,寬大的外袍一除下,裏面穿的本來便是女子衣衫。

  兩人一口氣便走了九里半路,遠遠望見高聳的一座青石橋。走近橋邊,只見橋面伏著一個書生。這人在橋上鋪了一張大的白紙,紙旁有一塊大硯,磨滿了一硯墨汁。那書生手中提筆正在白紙上寫字。蕭峰和阿朱都覺得奇怪,那有人拿了紙墨筆硯,到荒野的橋上來寫字的?走將近去,才看到原來他並非寫字,卻是繪畫。畫的是四周景物,小橋流水,古樹遠山,都入圖畫之中。他伏在橋上,面對蕭峰和阿朱,但奇怪的是,畫中景物卻明明是向著二人,只見他一筆一劃,都是倒畫,從相反的方向畫將過來。蕭峰於書畫一道,全然不懂。阿朱久在姑蘇慕容公子家中,書畫精品卻是見得甚多,見那書生所繪的「倒畫」,算不得是甚麼丹青妙筆,但如此倒畫,實是難能,正想上前問他幾句,蕭峰輕輕一拉她的衣角,搖了搖頭,便向右首那座木橋走去。

  那書生忽道:「兩位見了我的倒畫,何以毫不理睬?難道在下這點微末功夫,真的是有污兩位法眼麼?」阿朱笑道:「夫子席不正不坐,肉不潔不食。正人君子,不看倒畫。」那人哈哈大笑,收起白紙,說道:「言之有理,請過橋罷。」蕭峰早料到他的用意,他以白紙鋪橋,引人注目,一來是拖延時刻,二來是虛者實之,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橋,便道:「咱們要到小鏡湖去,一上青石橋,那便錯了。」那書生道:「從青石橋走,不過繞個圈,多走五六十里路,仍能到達,兩位還是上青石橋的好。」蕭峰道:「好端端的,何以要多走五六十里?」

  那書生笑道:「欲速則不達,難道這句話的道理也不懂麼?」阿朱瞧出這書生有意阻延自己和蕭峰前往小鏡湖,不再跟他多纏,當即踏上木橋,蕭峰跟著上去,兩人走到木橋當中,突覺腳底一軟,喀喇喇一聲響,橋板折斷,身子向河中墜去。蕭峰左手伸出,攔腰抱住阿朱身子,右足在橋板一點,便這麼一借勢,有如一頭大鷹向前撲出,躍到了彼岸,跟著反手一掌,以防敵人自後偷襲。那書生哈哈大笑,說道:「好功夫,好功夫!兩位急急趕往小鏡湖,為了何事?」蕭峰聽得他笑中帶有驚惶之意,心想:「此人面目清雅,卻和大惡人一黨。」也不理他,逕自和阿朱去了。行不數丈,聽得背後腳步聲響,回頭一看,正是那書生隨後趕來。

  蕭峰轉過身來,鐵青著臉問道:「閣下有何見教?」那書生道:「在下也要往小鏡湖去,正好和兩位同行。」蕭峰道:「如此最好不過。」左手搭在阿朱腰間,提一口氣,帶著她飄出十餘丈去,當真是滑行無聲,輕塵不起。那書生發足急奔,卻是和蕭峰二人越離越遠。蕭峰見他武功平平,當下也不在意,仍是提氣飄行,雖是帶著阿朱,仍是比那書生迅捷得多,不到一頓飯時分,便已將他拋得無影無蹤。自過小木橋後,道路極是狹窄,往往還不到一尺闊,有時長草及腰,甚難辨認,若不是那酒保說得明白,這路途也還真的十分難找。又行了小半個時辰,便望到一片明湖,蕭峰放慢腳步,走到湖前,但見碧水似玉,波平如鏡,不愧那「小鏡湖」三字。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,忽聽得湖左一叢花中有人咯咯兩聲輕笑,一粒石子飛了出來。

  蕭峰順著這石子的去勢瞧去,見湖畔一個漁人頭戴斗笠,正在垂釣。他釣桿上剛釣起一尾青魚,那顆石子飛來,不偏不倚,正好打在魚絲之上,嗤的一聲輕響,魚絲斷為兩截,那尾青魚又落入了湖中。蕭峰暗吃一驚:「這人的手勁古怪之極。魚絲柔軟,不能受力,若是以飛刀、袖箭之類將其割斷,那是絲毫不奇。明明是圓圓的一枚石子,居然將魚絲打斷,這人使暗器的陰柔手法,絕非中土所有。」他料到投擲這枚石子之人武功不算極高,但邪氣逼人,全然是旁門左道的一派,心想:「那多半是那大惡人的弟子或是部屬。聽那笑聲,卻似是個少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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