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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一


  只聽阿朱道:「這位段王爺權位尊崇,怎麼會與江湖上的鬥毆仇殺之事?」馬夫人道:「江湖上尋常的鬥毆仇殺,這位帶頭大哥自然是不好牽連在內,但若是和大理國存亡絕續,國運盛衰相關的大事,你想他會不會過問?」阿朱道:「那當然是要插手的了。」馬夫人道:「我聽徐長老言道,大宋是大理國北面的屏障,契丹若是滅了大宋,第二步便非並吞大理不可。因此大宋和大理唇齒相依,大理國決計不願大宋亡在遼國手裏。」阿朱道:「是啊,話是不錯的。」

  馬夫人道:「徐長老又道,那一年這位段王爺在丐幫總舵作客,和汪幫主喝酒論劍,忽然聽到契丹武士要大舉到少林寺奪經的訊息,這位帶頭大哥義不容辭,便率領眾人到雁門關外去攔截了,他此舉其實是為了大理國。聽說這位段王爺武功固然高強,為人又極仁義。他在大理國一人之下、萬人之上,使錢財有如糞土,只要有人向他開口,幾千幾百兩銀子隨手便送給朋友。你想中原武人不由他來領頭,卻又有誰?」阿朱道:「原來帶頭大哥竟是大理國的鎮南王,大家死也不肯說出來,都是為了迴護於他。」

  馬夫人道:「白長老,這個機密,你千萬不可和第二人說,段王爺和本幫交情不淺,一洩漏出去,為禍非小。」

  阿朱道:「我自是不會洩漏。雖然大理段氏威鎮一方,厲害得緊,但若那喬峰蓄意報仇,期之以十年八載,段正淳也是不易對付。」馬夫人道:「不錯,白長老,你最好立一個誓,以免我放心不下。」

  阿朱道:「好,白世鏡若將段正淳便是『帶頭大哥』之事說與人知,白世鏡身受千萬萬剮的慘禍,身敗名裂,為天下所笑。」她這個誓立得極重,實則很是滑頭,口口聲聲,都是推在「白世鏡」身上,身受千刀萬剮的是白世鏡,身敗名裂的也是白世鏡,跟她阿朱可並不相干。馬夫人聽了卻似甚滿意,道:「這樣就好了。」阿朱道:「我遇到大理這位鎮南王後,旁敲側擊,請問他去年中秋在他府上作客的有那幾個人,便可查到害死馬兄弟的真兇了。」

  馬夫人泣然道:「白長老情義深重,亡夫地下有知,定然銘感。」阿朱道:「夫人多多保重,在下告辭。」當即辭了出來。馬夫人道:「小女子孀居,夜晚不便遠送,白長老恕罪則個。」阿朱道:「好說,好說,夫人不必客氣。」到得門外,只見蕭峰已站在遠處等候,兩人對望一眼,一言不發的向來路而行。一鉤新月,斜照在信陽古道,蕭峰和阿朱並肩而行,直走出十餘里,蕭峰才長吁一聲,道:「阿朱,多謝你啦。」阿朱淡淡一笑,不說甚麼。她臉上雖是滿臉皺紋,化裝成了白世鏡的模樣,但從她眼色之中,蕭峰還是覺察到有擔心、焦慮、疑忌等等的心事,便問:「今日大功告成,你為甚麼不高興?」

  阿朱道:「我想大理段氏人多勢眾,你孤身前去報仇,實是萬分兇險。」蕭峰道:「啊,你是為我擔心。你放心好了,我決計不會魯莽從事,正如馬夫人所云,我在暗裏,他在明裏,三年五載報不了仇,那就十年八載。總有一日,我要將段正淳斬成十七八塊,分餵惡狗。」說到這裏,不由得咬牙切齒,滿腔怨毒都露了出來。

  阿朱道:「大哥,你千萬須得小心在意才好。」蕭峰道:「這個自然,我送了性命事小,爹娘的血仇不能得報,我死了也不瞑目。」慢慢伸出手去,拉著她手,道:「我若是死在段正淳手中,誰陪你在雁門關外打獵放羊呢?」

  阿朱道:「唉,我總是害怕得很,覺得這件事情之中有甚麼不對。那個馬夫人,那——那馬夫人,這樣冰清玉潔的模樣,我見了她,心中卻不自禁的覺得可怕厭憎。」蕭峰笑道:「這女人很是精明能幹,你恐她瞧破你的喬裝改扮,自然不免害怕。」

  兩人到得信陽城客店之中,蕭峰立即要了一罈酒來,開懷暢飲。信陽是豫南大城,城中耳目眾多,他絕口不提適才之事,心中卻不住在盤算如何報仇,想到大理段氏,自然而然記起了那位新結交的金蘭兄弟段譽,不由得心中一凜,獃獃的端著酒碗不飲,臉上神色大變。

  阿朱還道他發覺了甚麼,四下一瞧,不見有異,低聲問道:「大哥,怎麼啦?」蕭峰一驚,道:「沒——沒有甚麼。」端起酒碗,一飲而盡,酒到喉嚨,突然氣阻,竟是大咳起來,將胸口衣襟上噴得都是酒水。他量洪如海,內功深湛,竟然飲酒嗆口,那是非常特異的事,阿朱暗暗擔心,卻也不便多問。她那裏知道,蕭峰飲酒之際,突然想起一事,那日在無錫和段譽賭酒,對方以「六脈神劍」的上乘武功,將酒水都從手指中逼了出來。這等神功,蕭峰自己便有所不及。段譽明明不會武功,內功便已如此了得,那大對頭段正淳是大理段氏的首腦之一,比之段譽,想必更是厲害十倍,這父母大仇,如何能報?

  他自然不知段譽巧得朱蛤神功的種種奇遇,單以內力而論,段譽比他父親已不知深厚了多少倍,而「六脈神劍」的功夫,當世除段譽一人而外,亦無第二人使得周全。

  阿朱雖不知蕭峰心中所想的細微曲折之處,但也料到他總是為報仇之事發愁,便道:「大哥,報仇大事,也不忙在一朝一夕。咱們謀定而後動,就算敵眾我寡,不能力勝,難道不能智取麼?」蕭峰心頭一喜,想起阿朱機警狡猾,實是一個大大的臂助,當即倒了一滿碗酒,一飲而盡,說道:「父母之仇,不共戴天。報此大仇,已不用管江湖上的甚麼規矩道義,多惡毒的手段也使得上。對了,不能力勝,咱們就跟他來個智取。」

  阿朱又道:「大哥,除了你親生父母的大仇,還有你養父養母喬氏夫婦的血仇、你師父玄苦大師的血仇。」蕭峰伸手在桌上一拍,大聲道:「是啊,仇怨重重,豈止一端?」阿朱道:「你從前跟少林寺的高僧學藝,想是年紀尚小,沒學全少林派的精湛內功,否則大理段氏的一陽指便再厲害,也未必在少林派達摩老祖的『易筋經』之上。我曾聽慕容老爺談起天下武功,說道大理段氏最厲害的功夫,還不是一陽指,而是叫作甚麼『六脈神劍』。」蕭峰皺眉道:「是啊,慕容先生是武林中的奇人,所言果然極有見地。我適才發愁,倒不是為了一陽指,而是為了這六脈神劍。」

  阿朱道:「那日慕容老爺和公子談論天下武功,我站立旁邊斟茶,聽到了幾句。慕容老爺說道:『少林派的七十二項絕技,那也平平無奇,我不但會使,也都會破,都算不上甚麼了不起。』」蕭峰讚嘆道:「前輩風範,恨不一識其人。」

  阿朱又道:「那時慕容公子道:『是啊,王家的姑母和表妹就愛自誇多識天下武功,可是博而不精,有何用處。』慕容老爺道:『說到這個精字,卻又是談何容易?其實少林派真正的絕學,乃是一部易筋經,只要將這部經書練通了,甚麼平庸之極的武功,到了手裏,都能化腐朽為神奇。』」根基一好,內力一強,一切平庸招數使將出來都能發揮極大威力,這一節蕭峰自是深知,那日在聚賢莊上力鬥群雄,他以一套眾所周知的「太祖長拳」會戰天下的英雄好漢,任他一等一的高人,也是束手拜服。這時他聽阿朱重述慕容先生的言語,不禁連喝了兩大碗酒,道:「深得我心,深得我心。可惜這位慕容先生已然逝世,否則蕭峰定要到他莊上,見一見這位天下奇人。」

  阿朱嫣然一笑,道:「慕容老爺在世之日,向來不見外客,但你當然又作別論。」蕭峰抬起頭來一笑,知她「又作別論」四字之中,頗含深意,意思是說:「你是我的知心愛侶,慕容先生自當另眼相看。」阿朱見他目光中的神色,不禁低下頭去,暈生雙頰,芳心竊喜。

  蕭峰喝了一碗酒,道:「慕容老爺年紀並不太老罷?」阿朱道:「五十來歲,也不算老。」蕭峰道:「嗯,他內功深湛,五十來歲正是武功登峰造極之時,不知如何奄忽逝世?」阿朱搖頭道:「老爺生甚麼病而死,我們都不知道了。他死得很快,忽然早上生病,到得晚間,公子便大聲長哭,出來告知眾人,老爺死了。」

  蕭峰道:「嗯,不知是甚麼急症,可惜,可惜。可惜薛神醫不在左近,否則好歹也要抓了他來,救活慕容老爺一命。」他和慕容氏父子雖然素不相識,但聽旁人說起他父子的言行性情,不禁生出欽慕之心,當日他所以出手相救阿朱,主要也是如此。

  阿朱又道:「那日慕容老爺向公子細細談論這部易筋經。他說道:『達摩老祖的易筋經我雖未寓目,但以武學之道推測,少林派所以得享大名,乃是由這部易筋經而來。那七十二門絕技,雖然各有各的獨到之外,要說憑此而領袖群倫,為天下武學之宗,卻還是談不上。』老爺加意告訴公子,說絕不可自恃祖傳武功,小覷了少林子弟。寺中既有此經,說不定便有天資穎悟的僧人能讀通了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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