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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〇


  ▼第五十六回 一陽指功

  馬夫人跪在靈位之旁還禮,面頰旁珠淚滾滾而下。蕭峰磕過了頭,站起身來,見孝堂中掛著好幾副輓聯,徐長老、白長老各人的均在其內,自己所送的輓聯卻未懸掛。孝堂中白布幔上微積灰塵,更增蕭索氣象,蕭峰尋思:「馬夫人無兒無女,整日與一個老婢為伍,孤苦寂寞的日子,也真難為她打發。」

  只聽得阿朱出言勸慰,說甚麼「夫人保重身體,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。你若有甚麼為難之事,儘管跟我白世鏡來說好了,我自會給你作主。」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。蕭峰心下暗讚:「這小妮子學得倒像。丐幫正幫主被逐、副幫主逝世、徐長老被人害死、傳功長老給我打死,剩下來自以白長老地位最是尊崇。她以代幫主的口吻說話,身分很是相配。」馬夫人謝了一聲,口氣極為冷淡。

  蕭峰暗自擔心,見她百無聊賴,神情落寞,心想她自丈夫逝世,已無人生樂趣,只怕要自盡殉夫,這等女子性格堅強,甚麼事都做得出來。馬夫人又將二人讓到客堂,不久便開上晚飯,木桌上擺了四色菜肴,那是青菜、蘿蔔、豆腐、胡瓜,全是素菜,熱氣騰騰的三碗白米飯,更無酒漿。阿朱向蕭峰望了一眼,心道:「今晚可沒酒給你喝了。」蕭峰不動聲色,捧起飯碗便吃。馬夫人道:「先夫去世之後,未亡人一直茹素,山居沒有葷酒,極是不敬,請兩位恕罪。」阿朱嘆道:「足見夫人深情。」蕭峰見她對馬大元如此重義,心下也是好生相敬。

  晚飯已罷,馬夫人道:「白長老遠來,小女子原該留客,只是孀居不便,不知長老還有甚麼吩咐麼?」言下便有逐客之意。阿朱道:「在下此來是勸夫人離家避禍,不知夫人到底作何打算?」馬夫人嘆了口氣,道:「那喬峰已害死了馬大爺,他再來害我,不過是叫我從馬大爺於地下。我雖是個弱質女子,不瞞白長老說,我既不怕死,那便甚麼都沒有怕的了。」阿朱道:「如此說來,夫人是不願出外避難的了?」馬夫人道:「多謝白長老的厚意。小女子實不願離開馬大爺的故居。」

  阿朱又嘆了口氣,道:「我本當在這附近住上幾日,保護夫人。雖說白某決計不是蕭峰那廝的對手,但多有一個幫手,緩急之際總多一個臂助,只是我在途中又聽到一個重大的機密訊息。」馬夫人道:「嗯,想必事關重大。」本來一般女子好奇心總是極盛,聽到有甚麼重大機密,雖是事不關己,也必知之而後快,就算口中不問,臉上總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。豈知馬夫人仍是容色漠然,似乎你說也好,不說也好,我丈夫既死,世上已無動心之事了。

  蕭峰心道:「讀書人形容孀婦之心如槁木死灰,用在馬夫人身上,最是貼切不過。」阿朱向蕭峰擺了擺手,道:「你到外邊去等我,我有句機密話跟夫人說。」蕭峰點了點頭,走出屋去,心讚阿朱聰明。須知要想別人吐露機密,你須得先說些機密與他,令他對你有信任之心,大凡人之常情,心中若是得知了甚麼重要秘密,往往不吐不快,只須能設法令之確信你是可靠之人,十之八九便不隱瞞。阿朱遣開蕭峰,意在取信於馬夫人,表示連我的親信心腹也不會聽聞,則此事之機密可知。蕭峰走出大門,黑暗中門外靜寂寂地並無一人,但聽廚下隱隱傳出叮噹微聲,正是那老婢在洗滌碗筷,當即繞過牆角,矮身蹲在客堂窗外,要聽馬夫人是否肯說出仇人的姓名來。

  蕭峰日思夜想,一直在企盼查知那帶頭大哥究是何人,此刻馬夫人是否能被阿朱套出口風,固是未知之數,但她縱然不說那人姓名。卻極可能會透露若干蛛絲馬跡。那便有了追查的線索,不致如眼前這般茫無頭緒。何況這假白長老千里告警,示惠於前,臨去時再說一件機密大事,他又是本幫的首腦,馬夫人未必會對之守口如瓶。

  蕭峰蹲在窗下,看不到客堂中的情景,過了良久,才聽得馬夫人輕輕嘆了口氣,道:「你——你又來做甚麼?」蕭峰很是奇怪:「她這麼問是甚麼用意?」只聽阿朱答道:「我確是聽到訊息,那喬峰對你有加害之意,因此千里前來報訊。」馬夫人道:「嗯,多謝白長老的一番好意。」阿朱壓低了聲音,道:「馬夫人,自從馬兄弟不幸逝世,本幫好幾位長老紀念他的功績,想請你出山,到要幫去擔任一位長老之職。」她說得極是鄭重,蕭峰卻聽得暗暗好笑,但也心讚此計甚高,不管馬夫人是否答允,至少也暫時討得她的歡喜。只聽馬夫人道:「我何德何能,怎可擔任本幫的長老?我連丐幫的弟子也不是,『長老』的位分極高,跟我是相距十萬八千里了。」

  阿朱道:「我和宋長老、吳長老他們都是極力推薦,看來此事要成為事實。我又得到一個重大之極的訊息,與馬兄弟被害一事極有關連。」馬夫人道:「是麼?」聲音仍是頗為冷淡。阿朱道:「那日在衛輝城弔祭徐長老,我遇到趙錢孫,他跟我說起一件事,說他知道誰是下手害死馬兄弟的正兇。」突然間嗆啷啷一聲響,打碎了一隻茶碗,馬夫人驚呼了一聲,接著說道:「你——你開甚麼玩笑?」聲音極是憤怒,卻又帶著幾分驚惶之意。

  阿朱一本正經的道:「這是正經大事,我怎敢隨口向夫人說笑?那趙錢孫確是親口跟我說,他知道害死馬大元兄弟的正兇。」馬夫人顫聲道:「他怎會知道?他怎會知道?你胡說八道。不是見鬼麼?」只聽得兩人似乎糾纏了一下,跟著嗤的一聲,扯破了衣衫,蕭峰吃了一驚,只怕阿朱的衣衫被撕,露出了馬腳,伸頭往窗裏一探,只見馬夫人一手掩在胸前,原來是她的衣衫扯破了。蕭峰暗叫:「阿朱這小妮子真是荒唐!怎麼好端端地,會將人家寡婦的衣裳也撕破了?」

  阿朱道:「真的啊,馬夫人,你不用心急,我慢慢跟你說。那趙錢孫道:『去年八月中秋——』」她話未說完,馬夫人又是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跟著便暈了過去。阿朱忙道:「馬夫人,馬夫人!」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。馬夫人悠悠醒轉,道:「你——你何必嚇我?」阿朱道:「我不是嚇你。那趙錢孫確是這麼說的,只可惜他已經死了,否則我可以叫他前來對證,他說去年中秋,喬峰、譚公、譚婆,還有那個下手害死馬兄弟的兇手,一起在那位『帶頭大哥』的家裏過節。」

  馬夫人噓了一口氣,道:「他真是這麼說的?」阿朱道:「是啊。我聽了先還不信,便去問譚公。譚公氣虎虎的,瞪了我一眼不說。譚婆卻道一點也不錯,便是她跟趙錢孫說的。我想怪不得譚公要生氣,原來是惱他夫人甚麼事都去跟趙錢孫說了。」

  馬夫人道:「嗯,那又怎樣?」阿朱道:「那不是很容易查了麼?去年中秋,和喬峰、譚公、譚婆三人一起在『帶頭大哥』家中的,總是有限的這幾個。可惜譚公、譚婆是死了,喬峰是咱們對頭,那是決計不肯說的,我只好去問帶頭大哥去。」馬夫人道:「好啊,你原該去問問。」阿朱道:「說來卻也好笑,這帶頭大哥到底是誰,家住那裏,我卻不知。」馬夫人道:「嗯,你遠兜圈子的,原來是想套問這帶頭大哥的姓名。」

  阿朱道:「若是不便,馬夫人也不用跟我說,不妨我自己去查明了,咱們再找那正兇算賬。」蕭峰明知阿朱這是以退為進,故意顯得漫不在乎,以免引起馬夫人的疑心,但心下卻不自禁的十分焦急。只聽馬夫人淡淡的道:「這帶頭大哥的姓名,對別人當然要瞞,免得蕭峰知道之後,去找他報殺父殺母之仇,白長老是自己人,我又何必瞞你?他便是——」說了「他便是」這三個字,底下卻寂然無聲了。

  蕭峰幾乎連自己心跳之聲也聽見了,卻始終沒聽到馬夫人說那「帶頭大哥」的姓名,過了好久好久,才聽得馬夫人輕輕嘆了口氣,道:「這位帶頭大哥地位尊崇,聲勢浩大,隨口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。他——他最喜庇護朋友,你去問他真兇是誰,他是無論如何不肯說的。」蕭峰屏住呼吸,暗暗尋思:「不管怎樣,咱們已經不虛此行了。馬夫人便是不肯說那人的姓名,單憑這幾句『地位尊崇,聲勢浩大,隨口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』,我總可推想得到。武林中具有這等身份的又有幾人?」

  他正在琢磨這人是誰,只聽阿朱道:「武林之中,單是一句話便能調動數萬人眾的,以前有丐幫的幫主,嗯,少林弟子遍於天下,少林派的掌門方丈一句話,那也能調動數萬人眾——」馬夫人道:「你也不用胡猜了,我再給你一點因頭,你只須往西南方猜去。」阿朱沉吟道:「西南方?西南方有甚麼大來頭的人物?好像沒有啊。」

  馬夫人伸出手指,啪的一聲,戳破了窗紙,刺破處正在蕭峰的頭頂,嚇得他連忙縮頭,只聽馬夫人道:「小女子不懂武功,白長老你總該知道,天下是誰最擅長這門功夫。」阿朱道:「嗯,這手指點穴的功夫麼?少林派的金剛指,河北滄州鄭家的奪魄指,那都是很厲害的了。」蕭峰心中卻在大叫:「不對,不對!點穴功夫,天下以大理段氏的一陽指為第一,何況她說的是西南方。」

  果然聽得馬夫人道:「白長老見多識廣,怎地這一件事卻想不起來?難道是旅途勞頓,腦筋失靈,居然連大名鼎鼎的段家的一陽指也忘記了?」她話中頗有譏嘲之意,阿朱道:「段家一陽指我自然知道,但段氏在大理國稱皇為帝,早和中土武林不相往來,若說那位帶頭大哥和他家有甚麼關係牽連,那定是傳聞之誤。」

  馬夫人道:「段氏雖在大理稱皇,可是段家並非只有一人,不做皇帝之人便常到中原。這位帶頭大哥乃大理國當今皇帝的親弟弟,姓段名正淳,官封鎮南王、保國大將軍便是。」蕭峰和阿朱雖均與段譽熟識,但大理國段氏乃是國姓,好比大宋姓趙的、西夏國姓李的、遼國姓耶律的,都是何止千千萬萬,段譽從來不提自己是大理國王子,蕭峰和阿朱均沒想到他是帝皇之裔。但段正明、段正淳兄弟在武林中聲名極為響亮,蕭峰聽到馬夫人說出「段正淳」三字來,不由得全身都是一震,數月來尋訪的名字,終於是尋到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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