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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二


  阿朱道:「喬大爺,你好!」她向喬峰凝視片刻,突然之間,縱身撲入他的懷中,哭道:「喬大爺,我——我在這裏已等了你五日五夜,我只怕你不能來。你——你果然來了,謝謝老天爺保佑,你終於是安好無恙。」她這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,但話中充滿了喜悅安慰之情,喬峰一聽便知她對自己是不勝關懷,心中一動,問道:「你怎地在這裏等了我五日五夜。你——你怎知道我會到這裏來?」阿朱慢慢抬起頭來,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個男子的懷中,臉上一紅,退開兩步,再想起她才自己的情不自禁,更是滿臉飛紅,突然間反身疾奔,轉到了樹後。喬峰叫道:「喂,阿朱,阿朱,你幹甚麼?」

  阿朱不答,只覺一顆心怦怦亂跳。過了良久,才從樹後出來,臉上仍是頗有羞澀之意,一時之間,竟是訥訥的說不出話來。喬峰見她神色奇異,道:「阿朱,你有甚麼難言之隱,儘管跟我說好了,咱倆是患難之交,同生共死過來的,還能有甚麼顧忌?」阿朱臉上又是一紅,道:「沒有。」

  喬峰輕輕扳著她肩頭,將她的臉頰轉向日光,只見她容色雖是甚為憔悴,但白中泛紅,已非當日身受重傷時的灰敗之色,再伸指去搭她脈搏。阿朱的手腕碰到他的手指,忽地全身一震。喬峰道:「怎麼?還有甚麼不舒服麼?」

  阿朱臉上又是一紅,忙道:「不是,沒——沒有。」喬峰按她脈搏,但覺跳動平穩,舒暢有力,說道:「薛神醫妙手回春,果真是名不虛傳。」

  阿朱道:「幸虧是你的好朋友白世鏡長老,用尖刀抵在薛神醫胸膛上,他迫不得已才給我治傷。」

  喬峰道:「你傷癒之後,他們居然肯放你出來。」

  阿朱笑道:「他們那有這般大方?我傷勢稍稍好了一點,每天總有七八個人來盤問我:『喬峰那惡賊是你甚麼人?』『他逃到了甚麼地方?』『救他的那個黑衣大漢是誰?』這些事我本來不知道,但我老實回答不知,他們便指我說謊,又說不給我飯吃啦、要用刑啦,恐嚇了一大套。於是我便給他們捏造故事,那位黑衣先生的事我編得最是荒唐:今天說他是來自崑崙山的,明天又說他曾經在東海學藝,跟他們胡說八道,那最是有趣不過了。」她說到這裏,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開河,作弄了不少當世成名的英雄豪傑,兀自心有餘歡,臉上笑容如春花初綻。

  喬峰微笑道:「他們信不信呢?」

  阿朱道:「有的相信,有的不信,大多數是將信將疑。我猜到他們誰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來歷,無人能證明我說得不對,阿朱的故事就越編越是稀奇古怪,教他們疑神疑鬼、心驚肉跳。」

  喬峰道:「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甚麼來歷,我亦不知。只怕聽了你的信口胡說,我也會將信將疑。」

  阿朱奇道:「你也不認得他麼?那麼他怎麼會甘冒奇險,從龍潭虎穴中將你救了出來?嗯,救人危難的大俠,本是這樣的。」

  喬峰嘆了口氣,道:「我不知該當向誰報仇,也不知向誰報恩。不知自己是漢人胡人,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,是對是錯。喬峰啊喬峰,你當真是枉自為人了。」

  阿朱見他心中難受,不禁伸出手去,握住他的手掌,安慰他道:「喬大爺,你又何須自苦?種種事端,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。你只要問心無愧,行事對得住天地,那就好了。」

  喬峰道:「我便是自己問心有愧,這才難過。那日在杏子林中,我揮刀立誓,絕不殺一個漢人,可是——可是——」阿朱道:「聚賢莊上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,便向你圍攻,若不還手,那便是聽由宰割了。」

  喬峰道:「這話也說得是。」他本是個提得起,放得下的好漢子,一時悲涼感觸,過得一時,便也撇在一旁,說道:「那位智光禪師和趙錢孫都說這石壁上寫得有字,卻不知是給誰鑿去了。」

  阿朱道:「是啊,我猜想你一定會到雁門關外來看這石壁上的遺文,因此一脫險境,就到這裏來等你。」

  喬峰道:「你如何脫險,又是白長老救你的麼?」

  阿朱微笑道:「那可不是了。你記得我曾經扮過少林寺的和尚,是不是?連他們的師兄弟也認不出來。」喬峰道:「不錯,你這門頑皮的本事當真不錯。」

  阿朱道:「那日我的傷勢大好了,薛神醫說道不用再加醫治,只須休養七八天,便能復原。我編造那些故事,漸漸破綻越來越多,編得也有些膩了,又記掛著你,於是這天晚上,我喬裝改扮了一個人。」喬峰道:「又扮人?卻扮了誰?」阿朱道:「我扮作薛神醫。」

  喬峰微微一驚,道:「你扮薛神醫,那怎麼扮得?」阿朱道:「他天天跟我見面,說話最多,他的模樣神態,我看得最熟,而且只有他常常跟我單獨在一起。那天晚上我假裝暈倒,他來給我搭脈,我反手一扣,就抓住了他的脈門,他動彈不得,只好由我擺佈。」喬峰不禁好笑,心想:「這薛神醫只顧治病,那想到這小鬼頭有詐。」

  阿朱道:「我點了他的穴道,除下他的衣衫鞋襪。我的點穴功夫不高明,生怕他自己衝開穴道,於是撕了被單,將他手腳都綁了起來,放在床上,用被子蓋住了他,有人從窗外看見,只道我在蒙頭大睡,誰也不會疑心,我穿上他的衣衫鞋帽,在臉上堆起皺紋,便有七分像了,只是缺一把鬍子。」

  喬峰道:「缺一把鬍子。那薛神醫的鬍子半黑半白,倒不容易假造。」阿朱道:「假造的不像,終究是用真的好。」喬峰奇道:「用真的?」阿朱道:「是啊,用真的。我從他藥箱中取出一把小刀,將他的鬍子都剃了下來,根根都粘在我臉上,顏色模樣,沒半點不對。薛神醫心中定是氣得要命,可是他有甚麼法子?他治我傷勢,非出本心。我剃他鬍子,也算不得是恩將仇報。何況他剃了鬍子之後,似乎年輕了十多歲,相貌英俊得多了。」說到這裏,兩人相對大笑。

  阿朱說道:「我既扮了薛神醫,大模大樣的走出聚賢莊,當然誰也不敢問甚麼話,我叫人備了馬,取了銀子,這就走啦。離莊三十里,我扯去鬍子,變成個年輕小夥子。那些人總得到第二天早晨,才會發覺。可是我一路上改裝,他們自是尋我不著。」

  喬峰鼓掌道:「妙極,妙極!」突然之間,他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銅鏡之中,曾見到自己的背形,當時心中一獃,隱隱約約覺得有甚麼不安,這時聽阿朱說了改裝騙人之事,又突然起了這不安之感,而且這種不安比以前更是強烈。他道:「阿朱,你轉回身來,給我瞧瞧。」阿朱不明他的用意,依言轉身。

  喬峰沉吟半晌,除下外衣,給她披在身上。阿朱臉上一紅,眼色溫柔纏綿的回眸看了他一眼,道:「我不冷。」喬峰見她披上了自己外衣,登時心中雪亮,手掌一翻,抓住了她的手腕,厲聲道:「原來是你!你受了何人指使,快快說來。」

  阿朱吃了一驚,道:「喬大爺,甚麼事啊?」喬峰道:「你曾經扮過我,冒充過我,是不是?」原來這時他恍然想起,那日趕去相救丐幫的兄弟,在道上曾見到一人的背影,當時未曾在意,直至在菩提院銅鏡中見到自己背影,才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一般無異。

  喬峰那日趕去相救丐幫群雄,到達之時,眾人已先行脫險,人人都說不久之前曾和他相見。他雖矢口不認,眾人卻無一肯信。當時他莫名其妙,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,更無別種解釋。可是要冒充自己,連日夕相見的白世鏡、吳長老等都認不出來,那是談何容易?此刻一見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,前後一加印證,心下登時恍然。雖然此時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墊塞,這瘦小嬌怯的背影,和他魁梧奇偉的模樣大不相同,但天下除她之外,更有誰有這等冒充自己的妙技?

  阿朱卻是毫不驚惶,咯咯一笑,說道:「好罷,我招認了。」便將自己如何喬裝他的形貌,以解藥救了丐幫群豪之事說了。喬峰放開了她手腕,厲聲道:「你假裝我去救人,是何用意?」阿朱臉上露出十分驚奇的神色,道:「我只是開開玩笑,有甚麼用意?我見他們待你這樣不好,心想喬裝了你去解他們身上所中之毒,讓他們心下慚愧,也是好的。」她嘆了口氣道:「那知他們在聚賢莊上,仍是對你這般狠毒,全不記得舊日的恩義。」

  喬峰臉色越來越是嚴峻,咬牙道:「那麼你為何冒充了我去殺我父母?為何混入少林寺去殺我師父?」

  阿朱跳了起來,叫道:「那有此事?誰說是我殺了你父母?殺了你師父?」

  喬峰道:「我師父給人擊傷,他一見我之後,便說是我下的毒手,難道還不是你麼?」他說到這裏,右掌微微抬起,臉上佈滿了殺氣,只要阿朱對答稍有不善,這一掌落將下去,便有十個阿朱,也是登時斃了。阿朱見到他的神氣,心中十分害怕,不自禁的向後退了兩步。只要再退兩步,那便是萬丈深淵。喬峰厲聲道:「站著,別動!」

  阿朱嚇得淚水點點從頰邊滾下,顫聲道:「我沒——殺你父母,沒——沒殺你師父。你師父這麼大——大的本事,我怎麼殺得了他?」最後這兩句話極是有力,喬峰一聽,心中一凜,立時知道是錯怪了她。左手快如閃電般伸出,抓住她的肩頭,拉著她靠近山壁,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,說道:「不錯,我師父不是你殺的。」要知他師父玄苦大師是玄慈、玄寂、玄難諸高僧的師兄弟,武功造詣,已達一流境界。他所以逝世,並非中毒,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傷,乃是被極厲害的掌力震碎臟腑。阿朱小小年紀,怎能有這般深厚的內力?若是她內力能殺死玄苦大師,那麼玄慈這一記般若金剛掌,也絕不會震得她九死一生了。

  阿朱破涕為笑,拍了拍自己胸口,道:「你險些兒嚇死了我,你這人說話也太沒道理,要是我有本事殺你師父,在聚賢莊上還不助你大殺那些壞蛋麼?」喬峰見她輕嗔薄怒,心下歉然,道:「這些日子來我神思不定,胡言亂語,姑娘莫怪。」

  阿朱笑道:「誰來怪你啊?要是我怪你,我可就不跟你說話了。」

  喬峰獃獃出神,忽然問:「阿朱,你這喬裝易容之術,是誰傳給你的?你師父是否另有弟子?」

  阿朱搖頭道:「沒人教的。我從小喜歡學人樣子玩兒,越是學得多,便越是扮得像,這那裏有甚麼師父?難道玩兒也要拜師父麼?」

  喬峰嘆了口氣道:「這真是奇怪了,世上居然另有一人,和我相貌十分相像,以致我師父誤認是我。」

  阿朱道:「既是有此線索,那便容易了。咱們去找這個人來,拷打逼問他便是。」

  喬峰道:「不錯,只是茫茫人海中去找這個人,實是艱難之極。」他凝視石壁上的斧鑿痕跡,想探索原來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甚麼字,但左看右瞧,一個字也辨認不出,說道:「阿朱姑娘,我要去找智光大師,問他這石壁上寫的,到底是甚麼字。我不查明此事,寢食難安。」

  阿朱道:「只怕他不肯跟你說。」喬峰道:「他多半不肯說,但硬逼軟求,總是要他說了,我才罷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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