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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一


  ▼第五十三回 著著爭先

  喬峰手指所指的,正是那大漢掌心的「勞宮穴」,他一掌拍將過來,正好是將自己手掌上最關緊要的穴道,向喬峰手指上湊去。這大漢武功奇高,變招自是極速,手掌離喬峰面頰不到一尺,立即手掌一翻,用手背向他擊去。喬峰跟著也是極迅速的移動手指,看準了他手背擊來的方位,將指尖對住了他手背上的「二間穴」。

  那大漢一聲長笑,右手在離喬峰指尖不到三寸處硬生生的縮回,左手橫斬而至。喬峰左手手指伸出,指尖已對準他掌緣的「後豁穴」,那大漢手臂陡然一提,來勢不衰,喬峰仍能及時移指,指向他掌緣的「前谷穴」。頃刻之間,那大漢雙掌飛舞,連換了十餘種招式,喬峰只守不攻,總是將手指指著他手掌擊來定會撞上的穴道。那大漢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記巴掌,第二下便再也打他不著,兩人虛發虛接,俱是當世罕見的上乘武功。那大漢使滿第二十招,見喬峰雖在重傷之餘,仍是變招奇快,認穴奇準,陡然間收掌後躍,說道:「你這人愚不可及,我原是不該救你。」

  喬峰道:「謹領恩公教言。」那人罵道:「你這臭騾子,自己練了這樣一身天下無敵的武功,怎地去為一個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?她跟你非親非故,無恩無義,這女娃娃才非出眾、貌非絕美,天下那有你這種大傻瓜。」喬峰嘆了口氣,道:「恩公教訓得是。喬峰以有用之身,為此無益之事,原是不當。只是一時氣憤難當,傻勁發作,遂沒細思後果。」那大漢仰天長笑!喬峰聽來,只覺他笑聲中頗有悲涼之意,不禁愕然。驀地裏見那大漢拔身而起,躍出丈餘,身形一晃,已在一塊大岩之後隱沒。

  喬峰叫道:「恩公,恩公!」只見他接連縱躍,轉過山峽,竟是遠遠的去了。喬峰只跨出一步,便是搖搖欲倒,急忙手扶山壁。他定了定神,轉過身來,果見石壁之後有一個山洞,他扶著山壁,慢慢走進洞中,只見地下放著不少熟肉、炒米、棗子、花生、魚乾之類的乾糧,更妙的是另有一大罈酒。喬峰打開酒罈,登時聞到酒香撲鼻。他伸手入罈,掬了一手上來喝了,入口甘美,乃是上等的美酒。他心下感激:「難得這位恩公如此周到,知我貪飲,竟在此處備得有酒。只是山道如此難行,攜帶這個大酒罈不是太費事麼?」

  那大漢給他敷的金創藥極見靈效,過得幾個時辰,血便止了。喬峰內功深厚,這等外傷雖是極重,復原起來卻是甚快。他在山洞中住得六七天,三處傷口都已好了大半。這六七天中,他心中所想的只是兩件事:「害我的那個仇人是誰?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誰?」這兩人武功都是甚為了得,看來都不在他自己之下。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數,屈著手指,一個個能算得出來,但想來想去,誰都不像。那仇人無法猜到,那也罷了,這位恩公卻和自己拆過二十招,該當料得到他的家數門派,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無奇,質樸無華,就像是自己在聚賢莊中所使的「太祖長拳」一般,掌招中並不洩漏身份來歷。

  喬峰性子豪邁,這兩件雖是大事,但猜想不透,也就罷了,卻也不再放在心上。那一罈酒在頭二天之中,便給他喝了個罈底朝天,堪堪到得第十五天時,自覺傷口已好了七八成,酒癮大發,再也忍耐不住,料想躍峽逾谷,已然無礙,便從養傷的山洞中走了出來,翻山越嶺,重涉江湖。他心下尋思:「阿朱落入他們手中,要死是早已死了,若是能活,也不用我去管她。眼前第一件要緊事,是要查明我到底是何等樣人。爹娘師父,一日之間逝世,我的身世之謎。更是難明,須得到雁門關外去看一看那石壁上的遺文。」他盤算已定,徑向西北而行,到得鎮上,先喝他個二三十碗烈酒。

  只喝得一天酒,喬峰身邊僅剩的幾兩碎銀子便都化作美酒,喝得精光。是時大宋撫有中土,分天下為十五路。以大梁為都,稱東京開封府,洛陽為西京河南府,宋州為南京,大名府為北京,是為四京。喬峰身在京西路汝州,這日來到梁縣,身邊銀兩已盡,當晚便潛入縣衙,在公庫盜了數十兩銀子。一路上大吃大喝,雞鴨魚肉、高粱美酒,都是大宋官家給他付錢,那也不必細表。不一日來到河東路代州。

  那雁門關是在代州之北三十里的雁門上。喬峰昔年行俠江湖,也曾到過。只是當時身有要事,匆匆一過,未曾留心。他到代州時已是午初,在城中飽餐一頓,喝了十來碗酒,便出城向北。他腳程迅捷,這三十里地,行不到半個時辰。上得山來,但見東西山岩峭拔,中路盤旋崎嶇,果然是個絕險的所在。他心道:「雁兒南遊北歸,難以飛越高峰,皆從兩峰之間穿過,是以稱為雁門。今日我從南來,倘若石壁上的字跡表明我確是契丹遺種,那麼喬某出雁門關後,永為塞北之人,不再進關來了。倒不如雁兒一年一度南來北往,自由自在。」想到此處,不由得心中一酸。

  那雁門關是大宋北邊重鎮,山西四十餘關,以雁門最為雄固,一出關外數十里,便是遼國之地,是以關上有重兵駐守,喬峰心想若是從關門中過,不免受守關的官兵盤查,當下從關西的高嶺繞道而行,來到絕嶺。放眼四顧,但見繁峙五台聳其東,寧武諸山帶其西,正陽石鼓挺於南,其北則為朔州、馬邑、長坡峻阪,茫然無際,塞林漠上,景象蕭索。

  喬峰想起當年過雁門關時,曾聽同伴言道,戰國時趙國大將李牧、漢朝大將郅都,都曾在雁門駐守,抗禦匈奴入侵。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後裔,那麼千餘年來侵犯中國的,都是自己祖宗了。他向北眺望地勢,尋思:「那日汪幫主、趙錢孫等在雁門關外伏擊契丹武士,定要選一處最佔形勢的山坡,左近十餘里之內,地形之佳,莫過於西北角這處山側。十之八九,他們定會在此設伏。」當下奔行下嶺,來到該處山側。驀地裏心中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悲切難受。只見該處山側有一塊大岩,智光大師說中原群雄伏在大岩之後,向外投擲暗器,看來便是這塊岩石了。山道數步之外,下臨深谷,但見雲霧封谷,下不見底。喬峰心道:「倘若智光大師之言非假。那麼我媽媽被他們害死之後,我爹爹從此處躍下深谷自盡。他躍進谷口之後,不忍帶我同死,又將我拋了上來,摔在汪幫主的身上。他——他在石壁上寫了些甚麼?」

  回過頭來,往右首山壁上望去,只見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淨光滑,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,卻盡是斧鑿的印痕,顯而易見,是有人故意將那契丹武士所留下的字跡削去了。

  喬峰獃立在石壁之前,不禁怒火上衝,只想揮刀舉掌亂殺一陣,猛然間想起一事:「我離丐幫之時,曾斷單正的鋼刀立誓,說道我是漢人也好,是契丹人也好,決計不殺一個漢人。可是我在聚賢莊上,一舉殺了多少人?此刻又想殺人,豈不是大違誓言?唉,事已至此,我不犯人,人來犯我,若是束手待斃,任人宰割,豈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?」他千里奔馳,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,可是始終是毫無結果。他性子越來越是暴躁,大聲叫道:「我不是漢人,我不是漢人!我是契丹胡虜,我是契丹胡虜!」提起手來,一掌掌往山壁上劈去。只聽得四下山谷鳴響,一聲聲傳來:「不是漢人,不是漢人——契丹胡虜,契丹胡虜!」

  山壁上石屑四濺,喬峰心中鬱怒難伸,仍是一掌掌的劈去。他傷勢早愈,內力渾厚,一掌比一掌更沉重,似要將這一個月來所受的種種委屈,都要向這塊石壁發洩。正擊之際,忽聽得身後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:「喬大爺,你再打下去,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。」

  喬峰一怔,回過頭來,只見山坡旁的一株花樹之下,倚樹站著一個少女,嘴邊帶著微笑,正是阿朱。喬峰那日出手相救阿朱,只不過激於一時氣憤,對這小丫頭本人,也沒怎麼放在心上,後來自顧不暇,為人所救,於阿朱的生死存亡,更是置之腦後了。不料她忽然在此處出現,喬峰驚異之餘,自也喜歡,迎將上去,笑道:「阿朱,你身子大好了?」只是他狂怒之後,轉憤為喜,臉上的笑容未免有點勉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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