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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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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寂不等薛神醫回答,問阿朱道:「出手傷的是誰?你是在何處受的傷?此人現下是在何處?」他顧念到少林派的聲名,又想到世上居然有人會使大般若金剛掌,急欲問個水落石出。阿朱是個天性極為頑皮的少女,她可不像喬峰那樣,每一句說話都講究分寸,她胡說八道、瞎三話四,乃是家常便飯,心念一轉:「這些和尚都怕我公子,我索性抬他出來嚇嚇他們。」便道:「那人是個青年公子,相貌很是瀟灑英俊。我和這位喬大爺正在客店裏談論薛神醫的醫術出神入化,別說舉世無雙,甚至是空前絕後,前無古人、後無來者——」世人沒一個不愛聽恭維的言語,薛神醫生平不知聽到過多少稱頌讚譽,但這些言語出之於一個韶齡少女之口,卻還是第一次,何況她不怕難為情的大加誇張。薛神醫忍不住拈鬚微笑。 喬峰卻是眉頭微皺,心道:「那有此事?小妞兒信口開河。」只聽阿朱續道:「那時候我說:『世上生了這位薛神醫,大夥兒學武也不用學啦?』喬大爺問道:『為甚麼?』我說:『打死了的人,這位薛神醫都能救得活來,那麼練拳、學劍還有甚麼用?你殺一個,他救一個,你殺兩個,他救一雙,大夥兒不是白累麼?』」她伶牙俐齒,聲音清脆,雖是重傷之餘,說來咭咭咯咯,還是令人馳而忘倦。說到這裏,眾人都是一樂,有的更加笑出聲來。阿朱卻一笑也不笑,繼續說道:「鄰座有個公子爺一直在聽咱二人說話,這時忽然冷笑道:『天下掌力,大都輕飄飄的沒有真力,那姓薛的醫生由此而浪得虛名。我這一掌,瞧他也治得好麼?』他說了這幾句話,就向我一掌凌空擊來。我見他和我隔著數丈遠,只道他是隨口說笑,也不以為意。喬大爺卻大吃了一驚——」 玄寂道:「是他伸手擋架麼?」阿朱搖頭道:「不是!喬大爺倘若伸手擋架,那個青年公子就傷不到我了。喬大爺離我甚遠,來不及相救,急忙提起一張椅子,從橫裏擲來。他的勁力也真是使得恰到好處,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,那隻椅子已被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掌力擊碎。我只覺全身輕飄飄的,好像是飛進了雲端一樣,半分力氣也無。那公子說道:『你去叫薛神醫先練上一練,日後替玄慈大師治傷之時,就不會手足無措了。』」玄難皺眉問道:「這句話是甚麼意思?」 阿朱道:「他好像是說,將來要用這大般若金剛掌來打傷玄慈大師。」群雄「哦」的一聲,好幾個人同時說道:「以彼之道、還施彼身。」又有幾人道:「果然是姑蘇慕容!」所以用到「果然是」這三字,意思說他們事先早已料到了。原來阿朱明知慕容公子要來找少林寺的晦氣,是以胡吹一番,嚇對方一嚇,揚揚慕容公子的威風。游駒忽道:「喬兄適才說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,招搖撞騙,這位姑娘卻又說打傷她的是個青年公子。到底是誰的話對?」阿朱忙道:「冒充少林高僧之人,也是有的,我就瞧見兩個和尚自稱是少林僧人,卻去偷了人家一條黑狗,宰來吃了。」她自如謊話中露出破綻,於是便東拉西扯,換了話題。 薛神醫也知她的話不盡不實,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該當給她治傷,向玄寂、玄難瞧瞧,向游驥、游駒望望,又向喬峰和阿朱看看。喬峰說道:「薛先生今日救了這位姑浪,喬峰日後不敢忘了大德。」 薛神醫嘿嘿冷笑,道:「日後不敢忘了大德,難道今日,你還想能活著走出這聚賢莊麼?」喬峰道:「是活著出去也好,死著出去也好,那也管不了這許多。這位姑娘的傷勢,總得請你醫治才是。」薛神醫淡淡的道:「我為甚麼要替她治傷?」喬峰道:「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。薛先生在武林中廣行功德,眼看這位姑娘無辜喪命,想必能打動先生的惻隱之心。」薛神醫道:「世上不論是誰帶這位姑娘來,我都替她醫治。哼,哼,單單是你帶來,我便不治。」 喬峰臉上變色,森然道:「眾位今日群集聚賢莊,為的是對付喬某,我姓喬的豈有不知?」阿朱插嘴道:「啊喲,喬大爺,既是如此,你不該到這裏來冒險啦。」喬峰道:「我想眾位都是堂堂丈夫,是非分明,要殺之而甘心的只是喬某一人,和這位姑娘絲毫無涉。薛先生竟將痛恨喬某之意,牽連到阮姑娘身上,豈非大大的不該?」 薛神醫給他說得啞口無言,過了一會,才道:「給不給人治病救命,全憑我的喜怒好惡,豈是旁人強求得了的?喬峰,你罪大惡極,咱們正要追拿於你,將你亂刀分屍,祭你父母師父。既是你自己送上門來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,你便自行了斷罷!」他說到這裏,右手一擺,群雄齊聲吶喊,紛紛拿出兵刃,大廳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,說不盡的各種各樣長刀短劍、雙斧單鞭。跟著又聽得高處一聲吶喊,屋簷和屋角上露出不少人來,也都是手執兵刃,把守著各處要津。 喬峰雖是見過不少大陣大仗,但往常都是率領丐幫與人對敵,己方總也是人多勢眾,從不如這次一般孤身陷入重圍,還攜著一個身受重傷的小女子,到底如何突圍,半點計較也無,心中實也不禁惴惴。阿朱更是害怕,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,說道:「喬大爺,你快自行逃走。不用管我!他們跟我無怨無仇,不會害我的。」喬峰心念一動:「不錯,這些人都是行俠仗義之輩,絕不會無故加害於她。我還是及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妙。」但隨即又想:「大丈夫救人當救徹。薛神醫尚未答允治傷,不知她死活如何,我喬峰豈能貪生怕死,一走了之?」縱目四顧,一瞥間便見到不少武學高手。 這些武學高手,有的是名聞四海,有的是藝蓋當時,自己倒有一大半相識。喬峰一見到這許多高手,登時激發了雄心壯氣,怯意盡去,心道:「喬峰便是血濺聚賢莊,給人亂刀分屍,那又算得甚麼?大丈夫生而何歡、死而何懼?」他哈哈一笑,說道:「薛神醫,你們都說我是契丹人,要除我這心腹大患。嘿嘿,是契丹人還是漢人,喬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——」 只聽得人叢中一個細聲細氣的人說道:「是啊,你是雜種,自不知自己是甚麼種。」這個人的聲音,便是先前譏刺丐幫的那人,只是他擠在人叢之中發聲,說得一兩句話便即住口,誰也不知到底是誰,幾次三番,群雄向聲音發出之處注目而視,始終沒見到是誰口唇在動。若說那人身材特別矮小,一群人中也無特異矮小之人。 喬峰聽了這幾句話,凝目瞧了半晌,點了點頭,不加理會,向薛神醫續道:「倘若我是漢人,你今日如此辱我,喬某豈能善罷干休?如果我果是契丹,決意和大宋豪傑為敵,第一個要殺你,免得我傷一個大宋英雄,你便救一位大宋的好漢。是也不是?」薛神醫道:「不錯,不管怎樣,你都是要殺我的了。」喬峰道:「我求你今日救了這位姑娘,一命還一命,喬某永遠不動你一根毫毛便是。」薛神醫嘿嘿冷笑,道:「老夫生平救人治病,只有受人求懇,從不受人脅迫。」 喬峰道:「一命還一命,甚是公平,也算不了是甚麼脅迫。」人叢中那個細聲細氣的聲音忽然又道:「你羞不羞?你轉眼便要給人亂刀斬成肉漿,還說甚麼饒人性命?你——」便在此時,喬峰突然一聲怒喝:「滾出來!」聲震屋瓦,樑上的灰塵簌簌而落,群雄均是耳中雷鳴,心跳加劇,人叢中一條大漢應聲而出,搖搖晃晃的站立不定,便似醉酒一般。 喬峰見這人身穿青袍,臉色灰敗,身形極是魁梧,都不認得他是誰。黑白劍史安忽道:「啊,他是追魂杖譚青,是了,他是延慶太子的弟子。」這追魂杖譚青臉上肌肉扭曲,顯得全身有極大的痛楚,一雙手不住在自己胸口亂抓,從他身上發出說話之音道:「我——我和你無冤無仇,何故破我法術?」這聲音仍是這麼細聲細氣,只是斷斷續續,上氣不接下氣一般,他口唇卻是絲毫不動。各人見了,盡皆駭然,大廳上只有兩三人才知,他這門功夫是腹語之術,和上乘內功相結合,能迷得對方心神迷惘,失魂而死。但若遇上了功力此他更深的對手,施術不靈,他卻會反受其害。 薛神醫怒道:「你是『惡貫滿盈』段延慶的弟子?我這英雄之宴,請的是天下英雄好漢,你這種無恥敗類,如何也混將進來?」忽聽得遠處高樹上傳來一人說道:「甚麼英雄之宴,我瞧是狗熊之會!」他說第一個字時相隔尚遠,說到最後一個「會」字之時,人隨聲到,從高牆上飄然而落,身形奇高奇瘦,行動卻是快極。屋頂上不少人發拳出劍阻擋,都是慢了一步,被他搶了過去。大廳上不少人認識,此人乃是「窮兇極惡」雲中鶴。這雲中鶴飄落庭中,身形晃處,已入大廳,抓起譚青,疾向薛神醫衝來。 廳上有不少高手,都怕他傷害薛神醫,登時有七八人搶上相護,那知道雲中鶴早已算定,使這以進為退、聲東擊西之計,見眾人奔上,早已閃身後退,上了高牆。須知這英雄會中好手著實不少,要憑真實功夫,勝過雲中鶴的沒有五十,也有四十,只是被他佔了先著,誰都猝不及防。加之他輕功高得異乎尋常,一上了牆頭,誰都難以追上。群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,要待掏摸暗器,原在屋頂駐守之人也紛紛呼喝,過來攔阻,但眼看均已不及。喬峰說道:「留下罷!」凌空一掌拍出,掌力疾吐,便如有一道無形的兵刃,擊在雲中鶴背心。雲中鶴悶哼一聲,重重的摔將下來。 雲中鶴一摔下地,口中鮮血狂噴,有如泉湧。那譚青卻仍是直立,只不過忽而踉蹌向東,忽而蹣跚向西,口中咿咿啊啊的唱起小曲來,十分滑稽。大廳上卻是誰也不覺有好笑之意,反覺眼前的神情甚是可怖,薛神醫知道雲中鶴受傷雖重,尚有可救,譚青心魂懼失,天下已無靈丹妙藥救他性命了。他想到喬峰輕描淡寫的一聲斷喝、一掌虛拍,居然有如此威力,若要取自己性命,未必有誰能阻他得住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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