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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▼第五十一回 登門求治

  吳長老的兄長為契丹人所殺,生平恨契丹入骨,忽然間聽說自己最敬愛的喬幫主居然是契丹人,懊喪之情,自是難以形容。這時這向望天還不知趣的來向他挑戰,真可說是求之不得,他身形一晃,便縱到了大廳前的庭院之中,大聲說道:「喬峰是契丹的狗種,還是我堂堂漢人,此時還未分明,倘若他真是契丹胡虜,我吳某第一個跟他拼了。要殺喬峰,數到第一千個也輪不到你。你是甚麼東西,在這裏囉哩囉唆,來來來,讓我來教訓教訓你。」向望天臉上鐵青,唰的一聲,從刀鞘中拔出單刀,一看到刃鋒便想起「喬峰拜上」那張字條來,心中不禁一怔。游驥說道:「兩位都是游某的賓客,衝著游某的面子,不可失了和氣。」

  徐長老也道:「吳兄弟,行事不可莽撞,須得顧全本幫的聲名。」人叢中忽然有人細聲細氣的說道:「丐幫出了喬峰這樣一位人物,聲名是好得很啊,真要好好的顧全一下才是啊!」丐幫群豪一聽,紛紛怒喝:「是誰在說話?」「有種的站將出來,躲在人堆裏做矮子,是甚麼好漢?」「是那一個混賬王八蛋?」

  但那人說了那句話後,就此寂然無聲,誰也不知說話的到底是誰。丐幫群豪給人冷言冷語的譏刺了幾句,都是十分惱怒,只是找不到認頭之人,實在是無法可施。丐幫雖是江湖上第一大幫,但幫中豪客做慣了化子,終究不是甚麼講究禮儀的上流人物,有的喝叫,有的更是連祖宗十八代也罵到了。薛神醫眉頭一皺,道:「眾位暫息怒氣,聽老朽一言。」群丐漸漸靜了下來,人叢中忽然又有那冷冷的聲音發出:「很好,很好,喬峰派了這許多人來臥底,待會是有一場好戲瞧了。」

  吳長老等一聽這幾句話,更加惱怒,只聽得唰唰之聲不絕,刀光耀眼,許多人都抽出了兵刃。其餘賓客只道丐幫眾人要動手,也有許多人取出兵刃,一片呼喝叫嚷之聲,亂成一團。薛神醫和游氏兄弟勸告大家安靜,但他三人的呼叫之聲,只有更添廳上的喧嘩。

  便在這亂成一團之中,一名管家匆匆進來,走到游驥身邊,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。游驥臉上變色,問了一句話。那管家手指門外,臉上神色甚是驚駭和詫異。游驥在薛神醫的耳邊說了一句話,薛神醫的臉色也立時變了。游駒走到哥哥身邊,游驥向他說了一句話,游駒臉色也登時轉色。這樣一個傳一個,兩個傳四個,四個傳八個,越傳越快,頃刻之間,嘈雜喧嘩的大廳中寂然無聲,因為每個人都聽到了四個字:「喬峰拜莊!」薛神醫向游氏兄弟點了點頭,又向少林寺的玄難、玄寂二僧對望一眼,說道:「有請!」那管家轉身走了出去。群豪心中都是怦怦而跳,雖然明知己方人多勢眾,喬峰若有甚麼異動,眾人一擁而上,立時便將他亂刀分屍,但此人威名太大,孤身而來,顯是有恃無恐,實是猜不透他有甚麼奸險的陰謀。

  一片寂靜之中,只聽得蹄聲答答,車輪在石板上隆隆滾動,一輛騾車緩緩的駛到了大門之前。那騾車更不停止,從大門中直駛進來,游氏兄弟眉頭深皺,只覺此人肆無忌憚,實在忒也無禮。只聽得咯、咯兩聲響,騾車的輪子輾過了門檻,一條大漢手執鞭子,坐在車夫的位上。騾車帷子低垂,不知車中藏的有誰。群豪的目光不約而同的都瞧看那趕車的大漢,但見他方面長身,寬胸粗膀,眉目間不怒自威,正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。喬峰將鞭子往座位上一擱,一躍下車,抱拳說道:「聞道薛神醫和游氏兄弟在聚賢莊設英雄大宴,喬某不齒於中原豪傑,豈敢厚顏前來赴宴?只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醫,來得冒昧,還望恕罪。」說著深深一揖,神態甚是恭謹。

  喬峰越是禮貌周全,薛神醫等越是防他安排有甚麼陰謀詭計。游駒左手一揮,他門下的四名弟子悄悄從兩旁溜了出去,增強大門前後的守禦,一來防備喬峰的幫手衝入,二來可以阻擋喬峰逃走,薛神醫拱手還禮,說道:「喬兄有甚麼要在下效勞?」喬峰退了兩步,揭起騾車的帷幕,伸手將阿朱扶了出來,道:「只因在下行事魯莽,累得這位小姑娘中了別人的掌力,身受重傷。當今之世,除了薛神醫外,無人再能醫得,是以不揣冒昧,趕來請薛神醫救命。」群豪一見騾車,早就在疑神疑鬼,猜想其中藏著甚麼古怪,待見車中出來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,都是大為詫異。又聽得喬峰說相求治傷,更是驚訝。

  薛神醫聽了這幾句話,也是大出意料之外。他一生之中,旁人千里迢迢的趕來求他治病救命,那是尋常之極,幾乎天天都有,但眼前大家正在設法擒殺喬峰,這無惡不作、天人共憤之人居然自己送上門來,實在令人難以相信。薛神醫上上下下的打量阿朱,見她形貌雖是清秀,卻也不是特異的美麗,何況年紀幼小,喬峰決計不會是受了這稚女的美色所迷。他忽爾心中一動:「莫非這小姑娘是他的妹子?嗯,那是決計不會,他對父母和師父都下毒手,豈能為一個妹子而干冒殺身的大險。難道是他的女兒?沒聽說喬峰曾娶過妻子。」薛神醫精於醫道,於各人的體質形貌,自是一望而知其特點,眼見喬峰和阿朱一個壯健粗獷、一個清秀纖小,身上沒半分相似之處,可以斷定絕無骨肉關連。他微一沉吟,道:「這位姑娘尊姓,和閣下有何瓜葛?」

  喬峰一怔,他自和阿朱相識以來,只知道她叫「阿朱」,到底是否姓朱,卻說不上來,便問阿朱道:「阿朱,你可是姓朱?」阿朱微笑道:「我姓阮,單名一個『詩』。只因我性喜穿紅色衣衫,所以公子叫我阿朱。」喬峰點了點頭,道:「薛神醫,她原來姓阮。我也是初知。」薛神醫更是奇怪,問道:「如此說來,你跟她不是深交了?」喬峰道:「她是我一個朋友的丫鬟,多少有些瓜葛。」薛神醫道:「閣下那位朋友是誰?想必與閣下情如骨肉,否則,怎能如此的推愛?」

  喬峰搖頭道:「那位朋友也只是神交,從來沒見過面。」他此言一出,廳上群豪都是「啊」的一聲,群相嘩然。一大半人心中不信,均想世上那有此事。看來他又是借此為由,行使甚麼陰謀詭計。但也有不少人知道喬峰生平不打誑語,儘管他作下兇橫惡毒的事來,但他自重身份,未必肯公然撒謊騙人。薛神醫伸出手去,替阿朱搭了搭脈,只覺她脈息極是微弱,體內真氣鼓盪,極不相稱,再搭她左手脈搏,已知其理,說道:「若不是閣下以內力替她續命,這位姑娘早已死在玄慈大師的金剛掌力之下了。」

  他一說了這兩句話,大廳上眾英雄又都是群相聳動,其中玄難、玄寂二僧更是奇怪,心想:「方丈師兄幾時以金剛掌力打過這個小姑娘?倘若她真是中了方丈師兄的金剛掌力,那裏還能活命?」玄難道:「薛居士,我方丈師兄數年未離本寺,而少林寺中向無女流入內,這金剛掌,只怕不是出於敝師兄之手。」

  薛神醫皺眉道:「世上更有何人能使這門大般若金剛掌?」玄難、玄寂相顧默然。他師兄弟二人在少林寺數十年,和玄慈是一師所授,用功不可謂不勤、用心不可謂不苦,但這大般若金剛掌始終以天資所限,無法練成。他二人倒也不感抱撼,須知這門掌法,少林派之中,往往要隔百餘年,才有一個特出的奇才能夠練成。只是練功的訣竅等等,上代高僧詳記在武經之中,有時全寺數百僧眾,竟無一僧能夠練成,卻也不致失傳。

  玄寂想問:「她中的真是大般若金剛掌?」但話到口邊,便又忍住。這句話若是問了出口,那是對薛神醫的醫道有存疑之意,這可是大大的不敬。玄難卻道:「這中間定有甚麼古怪,想我師兄乃有德高僧,一派掌門之尊,如何能出手打傷這樣一個小姑娘?這小姑娘再有千般的不是,我方丈師兄也決計不會和她一般見識。」群雄齊聲稱是,都道:「這中間定有甚麼玄虛。」大多數人均是向喬峰怒目而視,意思很是明白,倘若有人從中搗鬼,那自然是出於喬峰的手筆。

  喬峰心念一動:「這兩個和尚不認阿朱為玄慈方丈所傷,那再好沒有了。否則的話,薛神醫礙於少林派的面子,無論如何是不肯醫治的。」他順水推舟,說道:「是啊,玄慈方丈慈悲為懷、大德有道,絕不能以重手傷害這樣一個幼女。薛神醫和少林派交情素篤,是少林派出手傷了的人,薛神醫諒來也不肯醫治。多半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,招搖撞騙,不免壞了少林派的名頭。」玄寂與玄難對望一眼,緩緩點頭,均想:「喬峰這廝雖是大奸大惡,這幾句話倒也說得有理。」

  阿朱卻是暗暗好笑:「喬大爺這話一點也不錯,果然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,招搖撞騙。只不過冒充的不是玄慈方丈,而是智清。」可是玄寂、玄難和薛神醫等,那裏猜得到喬峰言語中的機關?

  薛神醫見玄寂、玄難二位高僧都這麼說,料知無誤,便道:「如此說來,世上居然還有旁人能使這門大般若金剛掌了,此人下手之時,受了甚麼阻擋,掌力消了十之七八。是以阮姑娘才不致當場斃命。此人掌力之雄渾,只怕能和玄慈方丈並駕齊驅,當世再無第三人能夠及得上。」

  喬峰心下暗自欽佩:「這位薛神醫當真醫道如神,單是搭了一下阿朱的脈搏,便將當時動手過招的情形說得一點也不錯,看來他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。」心念及此,臉上露出喜色,說道:「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般若金剛掌的掌力之下,於少林派的面子須不大好看,請薛神醫慈悲。」說著又是深深一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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