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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三


  過了良久,喬峰運功已畢,生怕阿朱的內息又接不上來,正想伸手去探她脈搏,忽聽得西北角上的高處傳來咯咯兩聲輕響。喬峰是江湖上的大行家,一聽便知有武林中人從一間屋頂躍到了另一間屋頂。跟著東南角上也是這麼兩響,只是那兩下響聲更加輕微,顯然來者的輕功更高。聽到西北角上的響聲時,喬峰尚不以為意,但如此兩下湊合,看來多半是衝著自己而來。他低聲向阿朱道:「我出去一會,即刻就回來,你別怕。」阿朱點了點頭。喬峰也不吹滅燭火,那房門本是半掩,他呼一口氣,偏著身子從房門裏挨了出去,繞到後院窗外,貼牆而立。

  他剛站定,忽聽得客店靠東一間上房中有人說道:「是向八爺麼?請下來罷。」西北角上那人笑道:「關西祁老六也到了。」房內那人道:「好極,好極!一塊兒請進。」

  屋頂那兩人先後躍下,走進了房中。喬峰心道:「關西祁老六人稱『快刀祁六』,是關西聞名的好漢。那向八爺想必是湘東的向望天,早就聽說此人仗義疏財,武功了得。這兩人不是奸險之輩,跟我素無糾葛,絕不是衝著我來,倒是瞎疑心了。」正想回房,忽聽得向望天道:「『閻王敵』薛神醫突然大撒英雄帖,遍邀江湖同道,勢頭又是這般緊迫,盛大哥,你可知道是為了何事?」

  喬峰聽到「閻王敵薛神醫」六個字,心下又驚又喜,「怎麼薛神醫是在附近麼?我只道他是遠在甘州。若在近處,阿朱這小丫頭可有救星了。」原來薛神醫是當世諸名醫中第一聖手,「神醫」兩字太出名,連他本來的名字大家也都不知道了。江湖上的傳說更加誇大,說他連死人也醫得活,至於活人,不論受了多麼重的傷,生了多麼重的病,他總有法子能治,因此陰曹地府的閻羅王也大為頭痛,派下無常小鬼去拘人,往往給薛神醫從旁阻撓,攔路奪人。這薛神醫不但醫道如神,武功也很了得,他最愛和江湖上的朋友結交,他給人治了病,往往向對方請教一兩招武功。對方感他活命之惠,自然傳授時絕不藏私,教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。

  只聽得那快刀祁六的聲音道:「鮑老板,這幾天做了甚麼好買賣啊?」喬峰暗暗點頭,心道:「怪道這房中那人的聲音聽來有些耳熟,原來是『沒本錢』鮑千靈。此人劫富濟貧,頗具俠名,當年我出任丐幫幫主的典禮,他也曾參與。」他既知向望天、祁六、鮑千靈三人都是行俠仗義的好朋友,便不想聽人隱私,尋思:明日一早便去拜訪鮑千靈,向他探問薛神醫的落腳之地。他正要回房,聽得鮑千靈嘆了口氣,道:「唉,這幾天心境很是不好,提不起做買賣的興致,今天聽到他殺父、殺母、殺師父的惡行,更是氣憤。」說著伸掌在桌上重重擊了一下。喬峰聽到「殺父、殺母、殺師父」這幾個字,心中一凜:「他是在說我了。」

  向望天道:「喬峰這廝一向名頭很大,假仁假義,倒給他騙了不少人,那裏想得到竟會幹出這種滔天的罪行來。」鮑千靈道:「當年他出任丐幫的幫主,我和他也有過一面之緣,初時聽趙老三說他是契丹夷種,我還力斥其非,和趙老三為此吵得面紅耳赤,差些兒動手打上一架。唉,夷狄之人,果然與禽獸無異,他隱瞞得一時,到得後來,終於兇性大發。」

  祁六說道:「沒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,玄苦大師是他的師父。」鮑千靈道:「此事極為隱秘,本來連少林寺的掌門方丈也不知道。後來喬峰自己這麼說,丐幫中人又傳話出來,大家才知道這前因後果。這姓喬的惡賊只道殺了他父母和師父,便能隱瞞他的出身來歷,跟人家來個抵死不認,沒料得弄巧成拙,罪孽越來越大。」喬峰站在窗外,聽到鮑千靈如此估量自己的心事,尋思:「『沒本錢』俠盜鮑千靈跟我算得交情不差,他為人又是慷慨磊落。連他都如此說,旁人自是更加沸沸揚揚,說得不堪之極了。唉,我喬某遭此不白奇冤,那又何必費神去力求洗刷?從此隱姓埋名,十餘年後,教江湖上的朋友都忘了有我這樣一號人物,也就是了。」一霎時之間,不由得萬念俱灰。

  卻聽得向望天道:「依兄弟猜想,薛神醫大撒英雄帖,就是為了對付喬峰。這位『閻王敵』嫉惡如仇,只要聽到江湖上有何不平之事,他是非伸手管個明白不可。何況他和少林寺的玄難、玄寂兩位大師,交情殊非泛泛。」

  鮑千靈道:「不錯,我想江湖上近來除了喬某行惡之外,並無甚麼大事。向兄、祁兄,來來來,咱們乾上幾斤白酒,今夜來個抵足長談。」

  喬峰心想,他們就是說上一晚話,也不過是將自己加油添醬的臭罵而已,當下不願再聽,回到阿朱房中。阿朱見他臉色慘白,神氣極是難看,問道:「喬大爺,你遇上了敵人麼?」她心下擔憂,怕他受了內傷。喬峰搖了搖頭,阿朱仍不放心,問道:「你並沒受傷,是不是?」

  喬峰自從踏入江湖以來,只有受朋友敬重、受敵人懼怕,那有像這幾日中如此的受人輕賤卑視,他聽得阿朱問他是否受傷,不由得傲心登起,大聲道:「沒有。那些無知小人侮辱我喬某不難,要出手傷我,未必能有這麼容易。」突然之間,將心一橫,激發了英雄氣概,說道:「阿朱,明日我去給你找一個天下最好的大夫治傷,你放心安睡罷。」

  阿朱瞧著他這副睥睨傲視的神態,不禁又是敬仰、又是害怕,只覺眼前這個人和慕容公子全然不同,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,兩人都是天不怕、地不怕,都是又驕傲、又神氣。但喬峰是這麼的粗獷豪邁,像一頭雄獅;慕容公子卻是那麼的溫文瀟灑,像一頭鳳凰那樣。喬峰心意已決,反而放心安睡。阿朱瞧著黯淡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,過了一會,只聽得他發出輕輕的鼾聲,臉上的肌肉忽然微微扭動,咬著牙齒,方方的面頰兩旁,肌肉凸了出來。阿朱心中忽地起了一種憐憫之情,只覺得眼前這個粗壯的漢子心中很苦,比自己是不幸得多。

  次日清晨,喬峰以內力替阿朱接續真氣,取出銀子,命店夥去雇了一輛騾車。他扶著阿朱坐入車中,然後走到鮑千靈的房外,大聲說道:「鮑兄,小弟喬峰拜見。」鮑千靈和向望天、祁六三人還沒起身,聽得喬峰的叫聲,都是一驚,一齊從炕上跳了下來,抽刀的抽刀、摸劍的摸劍。三人將兵刃拿在手中,登時一齊獃了,只見兵刃之上都貼著一張小小的白紙,上面寫著「喬峰拜上」四個小字。三人對望了一眼,心下駭然,知道在睡夢之中,不知不覺的已給喬峰做下了手腳。他若是要取三人性命,當真是易如反掌。其中鮑千靈更是慚愧,他外號叫作「沒本錢」,日走千家、夜闖百戶,飛簷走壁、取人錢財,最是他的拿手本領,不料深夜中著了喬峰的道兒,直到此刻,方始知覺。鮑千靈將軟鞭纏還腰間,心知喬峰若有傷人之意,昨晚便已下手。

  當即搶到門口,說道:「鮑千靈的項上人頭,喬兄何時要取,隨時來拿便是,鮑某專做沒本錢的生意,全副家當蝕在喬兄手上,也沒甚麼。閣下連父親、母親、師父都殺,對鮑某這種泛泛之交,下手何必容情?」他一見到軟鞭上的字條,便已打定了主意,知道今日之事九死一生,兇險無比,索性跟他強橫到底,便真的無法逃生,只好將一條性命交在他的手中了。

  喬峰抱拳說道:「當日洞庭湖中一別,匆匆數年,鮑兄風采如昔,可喜可賀。」鮑千靈哈哈一笑,道:「苟且偷生,直到如今,總算還沒死。」喬峰道:「聽說『閻王敵』薛神醫大撒英雄帖,在下頗想前去見識見識,便與三位一齊同往如何?」鮑千靈大奇,心想:「薛神醫大撒英雄帖,為的就在對付你。你沒的活得不耐煩了,竟敢孤身前往,到底有何用意?久聞丐幫喬幫主膽大心細,智勇雙全,若不是有恃無恐,絕不會去自投羅網。我可別上了他的當才好。」

  喬峰見他遲疑不答,道:「喬某有事相求薛神醫,還盼鮑兄引路,不敢忘了大德。」鮑千靈心想:「我正愁逃不脫他的毒手,將他引到英雄宴中,群豪圍攻,他便有三頭六臂,終究是寡不敵眾。」雖是心下惴惴,但想畢竟還是將他引到英雄宴中去的為妙,便道:「這英雄大宴,便在此去東北七十里處的聚賢莊上。喬兄肯去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鮑千靈有言在先,自來會無好會、宴無好宴,喬兄此去兇多吉少,莫怪鮑千靈事先不加關照。」

  喬峰淡淡一笑,道:「喬某拜領鮑兄盛情。英雄之宴既是設在聚賢莊上,那麼做主人的是游氏雙雄了?那聚賢莊的路徑,小弟倒還識得。三位便請先行,小弟要過得一個時辰,慢慢再去不遲,也好讓大夥兒預備預備。」鮑千靈回頭向祁六和向望天兩人瞧了一眼,兩人緩緩點頭。鮑千靈道:「既是如此,在下在聚賢莊上,恭候喬兄的大駕。」

  三人匆匆結了店帳,跨上坐騎,加鞭向聚賢莊進發。三人一路催馬而行,時時回頭張望,只恐喬峰忽乘快馬,自後趕到。鮑千靈固是個機靈之極的人物,而祁六和向望天也均是閱歷既富、見聞亦廣的江湖豪客。但三人一路上東推西測,始終捉摸不透喬峰獨闖英雄宴是為了何事。祁六忽道:「鮑大哥,你見到喬峰身旁的那輛大車沒有,這中間只怕有甚麼古怪。」

  向望天道:「難道車中埋伏有甚麼厲害的人物?」鮑千靈道:「就算車中重重疊疊的裝滿了人,裝到七八個,那也塞得氣都透不過來了。加上喬峰,不足十人,到得英雄宴中,只不過如大海中的一隻小船,那又有甚麼作為?」說話之間,一路上遇到的武林同道越來越多,都是趕到聚賢莊去赴英雄宴的。這次英雄宴乃臨時所邀,但接到請帖之人連夜快馬轉邀同道,一個傳一個,一日一夜之間,帖子竟也已傳得極遠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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