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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二


  ▼第五十回 當世神醫

  阿朱聽他說到這裏,輕聲道:「這個大夫,實在是太可惡了。」

  喬峰仰頭瞧著窗外慢慢暗將下來的暮色,緩緩說道:

  「那孩子陪在媽媽身邊,見他媽媽受人欺侮,便衝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。但他只是個孩子,有甚麼力氣,給那大夫抓了起來,摜向大門之外。那媽媽生怕孩子有甚麼三長兩短,忙到門外去看那孩子。那大夫怕那女人再來糾纏,便將大門關上了。那孩子的額頭撞在石塊上,流了很多血。那媽媽是怕事之人,不敢再在大夫門前逗留,便一路哭泣,拉著孩子的手,回家去了。那孩子經過一家鐵店門前,看見攤子上放著好幾把宰豬殺牛的尖刀。打鐵師傅正在招呼客人買犁頭、鋤頭,忙得不可開交,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,藏在身邊,連媽媽也沒瞧見,到得家中,那媽媽也不將這事說給丈夫聽,生怕丈夫氣惱,更增病勢,要將那八錢銀子取出來交給丈夫,不料一摸懷中,銀子卻不見了。

  「那媽媽又心驚又奇怪,出去找兒子來問,只見那孩子拿著一把明晃晃的新刀,正在石頭上磨著,媽媽問他:『這把刀是那裏來的?』孩子不敢說是偷的,便撒謊道:『是人家給的。』媽媽自然不信,這樣一把厚背薄刃的尖頭新刀,市集上總得賣四五錢銀子,怎麼會隨便送給孩子?問他是誰送的,那孩子卻又說不上來。那媽媽嘆了口氣,道:『孩子,爹爹媽媽很窮,平日沒錢買甚麼玩意兒給你,當真是委屈了你。你既然買了把刀來玩,男孩子家,也沒甚麼。多餘的錢你給媽,爹爹有病,咱們買斤肉來煨湯給他喝。』那孩子一聽,瞪著眼道:『甚麼多餘的錢?』媽媽道:『咱們那八錢銀子,是你拿去買了刀子,是不是?』那孩子急了,道:『我沒拿錢,我沒拿錢。』

  「他爹爹媽媽從來不動手打他,雖然只是個幾歲大的孩子,也當他客人一般,一向客客氣氣的待他——」喬峰說到這裏,心中忽然一凜:「為甚麼?為甚麼這樣?天下的父母親對待兒子,從來不是這樣的,就算是溺愛憐惜,也絕不會這般的尊重而客氣。」他心中這樣想,口裏自言自語的道:「為甚麼?為甚麼這樣奇怪?」阿朱道:「甚麼奇怪啊?」她說到最後那兩個字時,已是氣若游絲。喬峰知她體內真氣又竭,當下又伸掌抵在她的背心,以內力送入她的體內。

  阿朱精神漸復,嘆道:「喬大爺,你每給我渡一次氣,自己的內力便消減一次,武學中人那真氣內力是第一要緊的東西。你這般待我,阿朱——如何報答?」喬峰笑道:「我只須靜坐吐納,練上幾個時辰,真氣內力便又恢復如常,又說得上甚麼報答?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,雖未見面,我心中已將他當作了朋友。你是他家人,何必和我見外?」阿朱黯然道:「我每隔一個時辰,體氣便漸漸消逝,你總不能——總不能永遠——」喬峰知她意思是要說:「總不能永遠守在我的身邊,這般助我苟延殘喘。」便道:「你放心,咱們總能找到一位醫道高明的大夫,給你治好傷勢。」

  阿朱微笑道:「只怕那大夫嫌我窮,怕沾上瘴氣窮氣,不肯給我醫治。喬大爺,你那故事還沒說完呢,甚麼事好奇怪?」喬峰道:「嗯,我是說溜了嘴。那媽媽見他不認,也不再說話,便回進屋中。過了一會,孩子磨完了刀回進屋去,只聽媽媽正在低聲和他爹爹說話,說他偷偷買了一柄刀子,卻不肯認。他爹爹說道:『這孩子跟著咱們,從來沒有甚麼玩的,他要甚麼,由他去罷,咱們一向是委屈了他。』二人說到這裏,看見孩子進屋,便住口不說了。他爹爹和顏悅色的摸著他頭,道:『乖孩子,以後走路小心些,怎麼頭上跌得這麼厲害?』至於不見了八錢銀子,和他買了把新刀子的事,他爹爹一句話也不提,甚至於,連半點不高興的樣子也沒有。」

  喬峰繼續說道:「那孩子雖然只有七歲,卻已經很懂事,心中想:『爹爹媽媽疑心我偷了錢去買刀子,要是他們狠狠的打我一頓、罵我一場,我也並不在乎。可是他們偏偏仍是待我這麼好。』他心中不安,向他爹爹道:『爹爹,我沒有偷錢,這把刀子也不是買來的。』他爹爹道:『你媽媽多事,錢不見了,有甚麼打緊?大驚小怪的查問,婦道人家就心眼兒小,好孩子,你頭上痛不痛?』那孩子只得答道:『還好!』他想要辯白,卻是無從辯起。那孩子悶悶不樂,晚飯也不吃,便去睡了。

  「可是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的,說甚麼也睡不著,又聽得他媽媽輕輕哭泣,想是既憂心丈夫病重,又氣惱日間受了那大夫的辱打。那孩子悄悄起身,從窗子裏爬了出去,連夜趕到市集上去,到了那大夫的門外。那大夫的前門後門都關得緊緊地,沒法進去。那孩子身子小,便從狗洞裏鑽進屋去。一間房的窗紙上透出燈光,那大夫還沒睡,正在煎藥。那小孩推開了房門——」阿朱聽到這裏,臉上神色嚴重,道:「一個七歲的孩子,半夜裏摸進人家家裏,只怕要吃大虧。」喬峰搖頭道:「沒有,那大夫聽得開門的聲音,頭也沒抬,問道:『是誰?』小孩子一聲不出,走近身去,拔出尖刀,一刀便戳了過去。他身子矮,這一刀戳在那大夫的肚子上。那大夫只哼了幾聲,便倒下了。」阿朱「啊」的一聲,驚道:「這孩子居然一刀將那大夫刺死了?」喬峰點了點頭,道:「不錯。那孩子又從狗洞裏爬將出來,回到家裏。黑夜之中來回數十里路,也累得那孩子慘了。

  「第二天早上,大夫的家人才發見他死了,肚破腸流,死狀很慘,但大門後門都緊緊閉著,誰也想不出兇手怎麼能進屋來。大家疑心這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幹的。知縣老爺將大夫的兄弟、妻子都捉去拷打審問,鬧了幾年,那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。這件事始終成為許家集的一件疑案。」阿朱道:「你說是許家集?那大夫……便是在這鎮上的麼?」

  喬峰道:「不錯。這大夫姓鄧,本來是這鎮上最出名的醫生,遠近數縣,都是知名的。他的家在鎮西,本來是高大的白牆,現下都破敗了。剛才我去請醫生給你看病,還到那屋子前面去看來。」阿朱嘆了口氣,道:「那大夫瞧不起窮人,不拿窮人的性命當一回事,固然可惡,但也罪不至此。這個小孩子,也太野蠻了,我當真不相信這種事情,七歲的孩子,怎麼膽敢動手殺人?啊,喬大爺,你說這是個故事,不是真的?」喬峰道:「是真的事情。」阿朱又輕輕嘆息一聲,道:「這樣兇狠的孩子,倒像是契丹的惡人!」

  喬峰突然全身一顫,跳起身來,道:「你——你說甚麼?」阿朱見到他臉上變色,一驚之下,驀地裏甚麼都明白,說道:「喬——喬大爺,對不起,我——我不是有意用言語傷你。」喬峰獃立片刻,頹然坐下,道:「你猜到了?」阿朱點點頭,心中已猜到喬峰所說故事中的孩子,便是他自己,喬峰道:「無意中說的言語,往往便是真話。我這麼下手不容情,當真是由於是契丹種的緣故?」阿朱柔聲道:「喬大爺,阿朱胡亂八道,你不必介懷。那大夫踢你媽媽,你自小英雄氣概,殺了他也不稀奇。」喬峰雙手抱頭,道:「那也不單單是因為他踢我媽媽,還因為,他累得我受了冤枉。媽媽那八錢銀子,一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之時,掉在地下了。我——我生平最受不得人家冤枉。」

  可是,便在這一日之中,他身遭三樁奇冤。自己是不是契丹人,他還無法肯定,但喬三槐夫婦和玄苦大師,卻明明不是他下手殺的,然而這三件大罪的罪名,卻都堆在他的頭上。到底兇手是誰?如此陷害他的是誰?

  便在這時,喬峰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去,為甚麼爹爹媽媽都說,我跟著他們是委屈了我?如果我是他們的親生孩子,那麼父母窮,兒子自然也窮,有甚麼委屈不委屈的?如此說來,我的確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,是旁人寄養在他們那裏的了。想必交托寄養主人身份甚高,因此爹爹媽媽待我一直客氣,不但客氣,簡直是敬重。那個寄養我的人是誰?多半是汪幫主了。他與父母之間的情形與常人大異,他生性精明,早該察覺,只是從小便是如此,習以為常,再精明的人,也不會去細想,只道他父母的性子特別溫和慈祥而已。此刻想來,只覺事事都在證實自己乃是契丹夷種。

  阿朱猜到了他的心思,安慰道:「喬大爺,他們說你是契丹人,我看一定是誣衊造謠。別說你慷慨仁義,四海聞名,單是你對我如此一個微不足道的丫鬟,也這般盡心看顧,契丹人殘毒如豬狗一般,跟你是天上地下,如何能夠相比?」喬峰道:「阿朱,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?你還受不受我看顧?」其時中土漢人,對契丹切齒痛恨,視作毒蛇猛獸一般,阿朱聽他這般問起,怔了一怔,道:「你別胡思亂想,那是決計不會的。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這樣的好人,咱們大夥兒也不會痛恨契丹人了。」

  喬峰默然不語,心道:「如果我真是契丹人,連阿朱這種小丫鬟也不會理我了。」

  霎時之間,只覺天地雖大,竟無自己容身之所,思湧如潮,胸口熱血沸騰,自知為阿朱接氣多次,內力消耗不少,當下便盤膝坐在阿朱塌畔的椅上,緩緩的吐納運氣,阿朱也閉上了眼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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