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五〇


  喬峰臨去回頭向三僧一瞥,只見地下那面銅鏡已被玄寂一拳打得碎成數十塊,每一塊碎片之中,都映出了他的後影。喬峰心頭又是沒來由的一怔,自己也是不勝之奇:「為甚麼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,總是心下不安?到底其中有甚麼古怪?」但其時急於逃離少林,心頭雖浮上這層疑雲,在一陣急奔之下,便又忘懷了。

 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極是熟悉,幾乎閉了眼睛也找得到每一條小徑山路。他竄向山後,盡撿陡峭的窄路行走,奔出數里,耳聽得並無少林僧眾追來,心下稍定,將智清放下地來,喝道:「你自己走罷!可趁早別安逃走的念頭。」不料那智清雙足一著地,便即軟癱委頓,蜷成一團,似乎早已死了。喬峰倒是一怔,伸手去一探他的鼻息,只覺呼吸極是微弱,若有若無,再去搭他脈搏時,也是跳動得極慢極慢,看來立刻便要斷氣。

  喬峰心想:「我心中存著無數疑團,正要問你。可不能讓你如此容易便死。這和尚落在我的手中,只怕陰謀敗露,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藥自殺。」伸手到他胸口去探探他心跳如何,突然大吃一驚,只覺著手輕軟,這和尚竟是個女子!

  喬峰急忙縮手,越來越奇:「他——他是個女子所扮?」從懷中取出火摺一晃,去照智清的臉時,只見他腮邊一點點的都是青色鬚根,喉頭也有喉結,顯然是個男人。這一來喬峰可更加糊塗了,伸手一摸他的光頭,那也是全無虛假。他是個豪邁豁達之人,不拘小節,可不像段譽那麼知書識禮,顧忌良多。提著智清後心拉了起來,喝道:「你到底是男人,還是女人?你不說實話,我可要剝光你衣裳來檢驗了?」智清口唇動了幾動,想要說話,卻說不出半點聲音,顯是命在垂危,如懸一線。

  喬峰心想:「不論此人是男是女,是好是歹,總不能讓他就此死去。」當即伸出右掌,抵在智清的後心。自己丹田中真氣鼓盪,自腹至臂、自臂及掌,傳入了智清體內,原來適才喬峰和玄慈方丈對了一掌,玄慈那「一拍兩散」的掌力實是非同小可,喬峰其時左手之中提著智清,這掌力傳到智清身上,竟令他身受重傷。喬峰以真氣輸入他的體內,初時只盼暫時保住他的性命,然後徐尋解藥解毒。不料他這渾厚充沛的內力,恰正是智清所受重傷的對症良藥,真氣源源灌入,智清便如一盞油盡的枯燈中添上了新油,脈搏漸強,呼吸也順暢起來。

  喬峰見他一時不致便死,心下稍慰,尋思:「此處離少林未遠,不能逗留太久。」當下雙手將智清橫抱在臂彎之中,邁開大步,向西北方行去。這時又覺智清身軀極輕,和他魁梧的身材頗不相稱,心想:「我除你衣衫雖是不妥,難道鞋襪便脫不得?」伸手扯下右足的僧鞋,一捏他的腳板,只覺著手極是堅硬,顯然不是生人的肌膚。他微微使力一扯,一件物事應手而落,竟是一隻木製的假腳,再去摸智清的腳時,那才是柔軟細巧的一隻腳掌。喬峰哼了一聲,暗道:「果然是個女子。」

  當下展開輕功,越行越快,直奔出一個多時辰,估量離少林寺已有五十餘里,東方也現出白色,天已黎明,喬峰抱著智清,走到右首的一座小林之中,見一條清溪緩緩繞著花樹流過,於是走到溪旁,掬些清水,灑在智清的臉上,再用他僧袍的衣袖擦了幾下,突然之間,他臉上的肌肉一塊塊的落將下來。

  喬峰嚇了一跳:「怎麼他的肌膚爛成這般模樣?」再凝目細看時,只見他臉上的爛肉之後,露出如象牙、如美玉般光滑晶瑩的肌膚來。智清被喬峰抱著疾走,本已昏昏沉沉,這時臉上給清水一激,睜開眼來,見到喬峰,勉強笑了一笑,輕輕說道:「喬幫主!」實在身子太過衰弱,叫了這聲後,又閉上眼睛。喬峰見他臉上花紋斑斕,凹凹凸凸,瞧不清他的真貌,於是將他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濕透,在他臉上用力擦洗幾下,只見灰粉簌簌,應手而落,露出一張少女的臉蛋來。

  喬峰失聲叫道:「是阿朱姑娘!」原來喬裝智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,正是慕容復的侍婢阿朱。她改裝易容之術,妙絕人寰,踩木腳增高身形、以棉花聳肩凸腹,更用麵粉漿糊堆腫了面頰,竟連與智清日常見面的智光、智淵等人也認不出來。她迷迷糊糊之中,聽得喬峰叫她「阿朱姑娘」,想要答應,更想解釋何以混入少林寺中,但身上半點力氣也無,連舌頭也不聽使喚,竟然「嗯」的一聲也答應不出,心中一急,又暈了過去。

  喬峰初時抱著智清行走之時,心中懷著極大敵意,認定此人奸詐險毒,自己父母和師父之死,定和他有極大關連,所以不惜耗費真力,救他性命,乃是要著落在他身上查明種種真相。心下早已打定主意,倘若智清不說,便要以種種慘酷難熬的毒刑拷打於他。那知此人真面目一現,竟然是那個嬌小玲瓏、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朱,當真是做夢也料想不到。喬峰雖和阿朱、阿碧二人見過數面,又剛從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來,但並不知阿朱精於易容、阿碧擅於音律,倘若換作段譽,那便早就猜到了。

  他見阿朱復又昏暈,忙再以真力助她療傷,這時已看清她並非中毒,乃是受了掌力之傷,略一沉吟,已知其理,不由得暗自歉疚:「她所以被玄慈方丈的掌力所傷,是因被我擒在手中之故,倘若我不是多管閒事,任由她自來自去,她早已脫身溜走。絕不致遭此大難。」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復,愛屋及烏,對他的侍婢不免也是青眼有加。

  喬峰心想:「她所以受此重傷,全是因我之故。義不容辭,非將她治好不可。須得到市鎮上,請大夫醫治。」說道:「阿朱姑娘,我抱你到鎮上去治傷,冒犯勿怪。」說著伸手抄起她的身子,快步向北而行。不久天便大亮,他將阿朱僧袍的衣袖拉將過來,遮住她臉,以免行人見到他懷抱少女而行,大驚小怪。

  又行出二十餘里,到了一處人煙稠密的大鎮,早市買賣,甚是熱鬧。喬峰一問途人,知道這鎮叫做許家集,是附近糧食、棉麻、牛皮等物的集收之地。他找到當地最大的一家客店,要了兩間上房,將阿朱安頓好了。客店的店伴見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、兄妹不似兄妹,形跡頗為可疑,但見喬峰凜然生威,卻又不敢多問。喬峰身邊並無銀兩,皺起了眉頭發愁,阿朱有氣沒力的道:「我懷裏有金釧金鎖片——」喬峰道:「很好,你取出來,我去兌換。」阿朱右手動了一動,卻無力氣。喬峰以事在緊急,便伸手在她懷中取了出來。只見那金釧和金鎖片打造得都是十分精致。鎖片上還鐫著十個字道:「詩兒滿十歲,越來越頑皮。」

  喬峰微微一笑,心想:「這多半是她十周歲時父母或者伯叔給她的飾物,兌掉了可惜。」於是將那鎖片放在她枕頭之下,拿了那金釧上街去兌了十八兩五錢銀子,請了位醫生來看她傷勢。

  那醫生把了她的脈膊,不住搖頭,沉思半晌,藥方不肯開,醫金也不肯收,連稱:「可惜,可惜!對不住,對不住。」奪門而走。原來他察覺阿朱脈息似斷線,不但病入膏肓,而且轉眼便死,生怕自己遲走得一步,她當場咽氣,那便受她連累。

  喬峰吃了一驚,又去另行請了一個醫生。這一次那醫生藥方倒是開了,但說明「姑娘的病是沒藥醫的,這張方子只是聊盡人事而已」。喬峰看那藥方,上面寫了些甘草、薄荷、桔梗、半夏之類,都是連尋常肚痛也治不好的溫和藥物。他也不去買藥,當下又運真氣,以內力輸入她的體內。

  頃刻之間,阿朱蒼白的臉上現出紅暈,說道:「喬幫主,虧你救我,若是落在那些賊禿手中,那可要了我的命啦。」喬峰聽她說話的中氣甚足,大喜道:「阿朱姑娘,我真擔心你好不了呢。」

  阿朱道:「你別叫我姑娘甚麼的,直截了當的叫我阿朱便是了。喬幫主,你到少林寺去幹甚麼?」喬峰道:「我早不是甚麼幫主啦,以後別再叫我幫主。」阿朱道:「嗯,對不住,我叫你喬大爺。」

  喬峰道:「我先問你,你到少林寺去幹甚麼?」阿朱笑道:「唉,說出來你可別笑我胡鬧,我聽說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,想去找他,跟他說王姑娘的事。那知道我好好的進寺去,守山門的和尚兇霸霸的說道,女子不能進少林寺。我跟他爭吵,他反而罵我。我偏偏要進去,瞧他有甚麼法子?」喬峰微微一笑,道:「詩兒滿十歲,越來越頑皮。這是誰給你的?」阿朱道:「是我爹給的。」提到她爹爹,臉上便現出難過的神色。

  喬峰心想大概她爹爹已經過世了,當下便不再問此事,說道:「你改裝進了少林寺,那些大和尚可並不知道你是女子。最好你進來之後,再以本來面目給那些和尚們瞧瞧。他們氣破了肚子,可半點奈何你不得。」他本來對少林寺極是尊敬,但一來玄苦已死,二來群僧不問青紅皂白,便冤枉他弒父、弒母、弒師,犯了天下最惡的三件大罪,心下自不免氣惱。

  阿朱從床上坐起身來,拍手笑道:「喬大爺,你這主意真高,待我身子大好了,我便男裝進去,再大搖大擺的女裝出來,讓個個和尚氣得在地下打滾,那才好玩呢。啊——」突然之間,她一口氣接不上來,身子軟軟的彎倒,伏在床上,一動不動。喬峰一驚,食指在她鼻孔探一探,似覺呼吸全然停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