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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九


  ▼第四十九回 石壁遺文

  智清四面一望,當即從菩提院的前門中奔了出去。喬峰心想:「此人這麼出去,非立時遭擒不可。」便在此時,只覺風聲颯然,有人撲向他的藏身之處。喬峰聽風辨形,左手一伸,已抓住了敵人的左腕脈門,右手一搭,按在他背心的「靈臺穴」上,內力吐出,那人全身酸麻,全然不能動彈。喬峰拿住敵人,再凝目瞧他面貌。這時殿上只點著幾盞油燈,並不十分明亮。

  但喬峰目光銳利,一瞥間,見到此人就是智清。他一怔之下,隨即明白:「是了!這人如我一般,也到佛像之後藏身,湊巧也挑中了這第三尊佛像,想是這位菩薩身形最是肥大之故。他為甚麼先從前門奔出,卻又悄悄從後門進來?嗯,地下躺著五個和尚,待會旁人進來一問,那五個和尚都說他從前門逃走了,那就不會在這菩提院中搜尋。嘿,此人倒也工於心計。」

  他心中尋思,手上仍是拿住智清不放,將嘴唇湊到他的耳邊,低聲說道:「你若聲張,我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,知不知道?」智清說不出話,只是點了點頭。便在這時,大門中衝進了七八個和尚進來,其中三人手持火把,大殿上登時一片光亮。

  眾僧見到殿上五僧橫臥在地,登時吵嚷起來:「喬峰那惡賊又下毒手!」「嗯,是智光、智淵師兄他們!」「啊喲不好,這銅鏡怎麼掀起了?喬峰盜去了菩提院的經書!」「快快稟報方丈。」

  喬峰聽到這些人紛紛議論,不禁苦笑:「這筆帳又算在我的身上。」片刻之間,殿上聚集的僧眾愈來愈多,喬峰只覺得智清掙扎了幾下,想要脫身逃走,心中已明其意:「此刻群僧集在殿上,智光、智淵他們未醒。這智清僧若要逃走,這時正是良機,他便大搖大擺的在殿上出現,也無人起疑,人人都道我是兇手。」他心中又是一動:「看來這智清還不夠機靈,他當時何以躲在這裏,他從殿中出去,怎會有人盤問於他?」

  突然之間,殿上人聲止息,誰都不再開口說一句話,原來是方丈玄慈和各院的首座到了。龍樹院首座玄寂伸出手掌,將智光、智淵等五僧拍醒,問道:「是喬峰作的手腳麼?他怎麼會得知銅鏡中的秘密?」智光道:「不是喬峰,是——」正要說是智清,突然間撲向玄慈方丈身旁一僧,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僧衣,罵道:「好,好!你為甚麼忽下毒手?」喬峰想從佛像後窺看他在罵誰,卻無法看到,又不敢太過伸頭出去,殿上有這許多人,稍不小心便會給人發見。

  只聽得一人驚叫起來:「智光師兄,你拉我幹甚麼?」智光道:「你踢倒我等五人,盜去經書,這般大膽!稟告方丈,叛賊智清,私開菩提院銅鏡,盜去藏經!」那人叫道:「甚麼?甚麼?我一直在方丈身邊,怎會來盜甚麼藏經?」只聽玄寂大師森然道:「先關上銅鏡,將經過情形說來。」智淵走過去將銅鏡放回原處。

  這一來,殿上群僧的情狀,喬峰在鏡中瞧得清清楚楚。只見一僧指手劃腳,甚是激動,喬峰向他臉上瞧了一眼,不由得吃了一驚,原來這人正是智清。喬峰一驚之下,自然而然的再轉頭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,只見這人的相貌,和殿上的智清僧全然一樣,細看之下,或有小小差異,但一眼瞧去,殊無分別。

  喬峰尋思:「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,極是罕有。是了,想他二人是孿生兄弟。這法子倒妙,一個到少林寺中來出家,一個在外邊等著,待得時機到來,另一個扮作和尚到寺中來盜經。那真智清寸步不離方丈,自是無人對他起疑。」只聽得智光將智清如何探問銅鏡秘密,自己如何不該隨口說了四字,智清如何假裝出外方便,偷襲踢倒四僧,又如何和自己動手,將自己打倒等情,一一說了。

  智光講述之時,智淵等四僧不住附和,證實他的言語全無虛假。玄慈方丈臉上一直有不以為然的神色,待智光說完,緩緩問道:「你瞧清楚了?確是智清無疑?」智光和智淵等齊聲說道:「稟告方丈,咱們和智清無冤無仇,怎敢誣陷於他?」玄慈嘆了口氣,道:「此事中間定有別情。這兩個時辰之中,智清一直在我身邊,並未離開。」

  方丈此言一出,殿上群僧誰也不敢作聲,玄難道:「我也瞧見智清陪著方丈師兄,怎會又到菩提院來盜經?」玄寂問道:「智光,那智清和你動手過招,拳腳中有何特異之處?」智光大叫一聲:「啊也!我怎麼沒想起來?那智清和我動手,使的不是本門武功。」玄寂道:「是那一門那一派的功夫,你能瞧得出來麼?」但見智光臉上一片茫然,無法回答。又問:「是長拳呢,還是短打?擒拿手還是地堂、六合、通臂?」智光道:「他——他的功夫陰險得緊,弟子幾次都是莫名其妙的著了他的道兒。」

  玄寂、玄難等幾位行輩最高的老僧,和方丈互視一眼,交換了個眼色,知道今日寺中來了本領極高的對手,玩弄玄虛,叫人如墮五里霧中,實是難以明白。為今之計,只有一面加緊搜查,一面鎮定從事,見怪不怪,否則寺中驚擾起來,只怕禍患更加難以收拾。玄慈雙手合十,說道:「菩提院中所藏經書,乃本寺前輩高僧闡宏佛法、渡化世人的大乘佛典,倘是佛門弟子得了去,能夠念誦鑽研,自然頗有裨益。若是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,那是罪過難過。各位師弟師侄,請自行回歸本院安息,有職司者照常奉行。」群僧聽方丈如此吩咐,一一散去,只有智光、智淵等,還是對著智清嘮叨不休。玄寂向他們瞪了一眼,智光等吃了一驚,不敢再說甚麼,和智清並肩而出。

  群僧一退去,殿上只留下玄慈、玄難、玄寂三僧。三個師兄弟坐在佛像前的蒲團之上,玄慈突然說道:「阿彌陀佛,罪過罪過!」這八個字一出口,三僧忽地飛身而起,轉到了佛像身後,從三個不同方位一齊向喬峰出掌拍來。喬峰全沒料到這三僧竟已發見了自己蹤跡,更想不到這三位老僧老態龍鍾,說打便打,出掌如此迅捷威猛。

  一霎時間,已覺呼吸不暢,胸口氣閉,這少林寺三位高僧的合擊,確是非同小可,百忙中一察掌力來路,只覺上邊、後面、下邊以及左右五個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,若是硬闖,非用硬功不可,不是擊傷對方,便是自己受傷。一時不及細想,一掌向身前拍出,喀喇喇聲音大響,那尊佛像已被他連座推倒。喬峰更不怠慢,順手提著智清,縱身而前,只覺背上掌風凌厲,有人以少林絕技金剛掌拍來,這一掌只要中得實了,那是非五臟齊碎不可。喬峰是不願與少林高僧對掌鬥力,一手向身前的那面大銅鏡抓去。他神力驚人,一抓之下,那銅鏡應手而起,回臂轉腕,將銅鏡如盾牌一般擋在身後,只聽得噹的一聲大響,玄難一掌金剛掌,打在銅鏡之上,只震得喬峰右臂隱隱酸麻。

  他借著玄難這一掌之力,向前縱出丈餘,忽聽得身後有人深深吸了口氣,這吸氣之聲大不尋常。喬峰見識既高,江湖上閱歷又是極富,一聽這怪異的吸氣之聲,知道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「劈空神拳」這一類的武功,自己雖是不懼,卻也無謂和他以功力相拼,當即又將銅鏡擋到身後,而內力也貫到了右臂之上。

  便在此時,只覺得對方的拳風斜斜而來,方位殊為怪異。喬峰一愕,立即醒覺,那老僧的神拳不是擊向他的背心,卻是對準了智清的後心而發。喬峰和智清素不相識,原無救他之意,但既將他提在手中,自然而然的起了照顧的念頭,銅鏡一推,已護住了智清,只聽得啪的一聲悶響,銅鏡聲音啞了,有若破鑼,原來已被那老僧一記劈空拳打碎。

  喬峰回鏡擋架之時,已提著智清躍向屋頂,只覺智清身子極輕,和他魁梧的身材頗不相稱,心下暗自慶幸,但那破鑼似的聲音一響,自己竟然在屋簷上立足不穩,膝間一軟,又摔了下來。他自行走江湖以來,從來沒過到過如此厲害的對手,不由得吃了一驚,一轉身,便如淵渟嶽峙般站在當地,氣度沉雄,渾不以身受強敵圍攻為意。

  玄慈又道:「阿彌陀佛,罪過罪過,喬施主,你到少林寺來殺人之餘,又再毀佛,且請吃我一掌。」他不疾不徐的說了這幾句話,雙掌自外向裏轉了個圓圈,緩緩向喬峰推了過來。他掌力未到,喬峰已感胸口呼吸不暢,頃刻之間,玄慈的掌力如怒潮般洶湧而至。喬峰拋去破碎的銅鏡,右掌還了一招「降龍十八掌」中的「亢龍有悔」。

  兩股掌力相交,嗤嗤有聲,雖是聲音極為輕微,但玄慈和喬峰均後退了三步。喬峰一霎時間只覺全身乏力,脫手將智清放下。但他內力精深,一提真氣,立時便又精神充沛,不等玄慈第二掌又再拍出,叫道:「失陪了!」提起智清,飛身上屋而去。只聽得玄難、玄寂二僧同時「咦」的一聲,極是驚異。要知玄慈方丈適才所出那一掌,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,叫作「一拍兩散」,所謂「兩散」,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「散」,拍在人身魂飛魄「散」。

  這路掌法就只這麼一招,只因掌力太過雄渾,臨敵時根本用不著使第二招,敵人便已斃命。而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內力為根基,要想變招換式,亦非人力之所能及。不料喬峰接了這招「一拍兩散」,非但不當場倒斃,居然在極短的時間之中便即回力,攜人上屋而走。玄難和玄寂自是大為訝異不止。

  玄慈嘆道:「此人武功,絕不在你我之下,為禍江湖,今後武林中隱憂非小。」玄寂道:「現當及早除去,免成無窮大患。」玄難連連點頭,玄慈方丈卻遙望喬峰去路的天邊,怔怔的出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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