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 |
一三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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徐長老江湖上的見聞何等廣博,一覺目中有異,便知敵人已在玩弄鬼蜮伎倆,躍身半空,左掌前、右掌後,閉住呼吸,右足連踢三腳。努兒海沒料到這人髮皓如雪,說打便打,身手這般快捷,自己急忙閃避,但只避得開胸口的要害,肩頭卻已被踢中,身子晃得兩晃,借勢後躍。丐幫中眾人齊聲呼喚:「不好,韃子搞鬼!」「眼睛中甚麼東西?」「我睜不開眼了。」各人眼目刺痛,淚水長流。 王玉燕、阿朱、阿碧三人同樣的睜不開眼來,原來西夏人所撒佈的,乃是一種無色無臭的毒霧,係搜集西夏大雪山毒蟲谷中的毒霧製煉而成,平時盛在瓶中,使用之時,自己人先服食解藥,拔開瓶塞,毒霧緩緩冒出,任你何等機靈之人,都是無法察覺,待得眼目刺痛、淚如雨下,毒氣早已衝入頭腦。但聽得「咕咚」、「啊喲」之聲不絕,群丐紛紛倒地。 段譽服食過莽牯朱蛤,萬邪不侵,這毒霧絲毫奈他不得。但他見群丐、玉燕和朱碧雙姝都是神情狼狽,一時不明其理,心中自也驚恐。只見徐長老閉住眼睛,拳腿護身,但第二次躍起時,身在半空,便已手足酸麻,重重的摔將下來。努兒海大聲吆喝,指揮手下眾武士捆縛群丐,他自己便欺到玉燕身旁,伸手去拿她手腕。段譽喝道:「你幹甚麼?」情急之下,右手食指一伸,一股真氣從指尖激射而出,嗤嗤有聲,正是大理段氏的「六脈神劍」。 努兒海不識厲害,毫不理會,仍是去抓玉燕手腕,突然間喀的一聲響,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斷折為二,軟軟垂掛著,要知這六脈神劍的一擊,實非平常人的血肉之軀所能抵擋。努兒海大叫停步,段譽俯身抱住玉燕纖腰,展開「凌波微步」,斜上三步、橫跨兩步,輕輕的越走越遠。葉二娘手指一揮,一枚毒針向他背心射去。這枚毒針準頭既正,去勢又勁,段譽本來無論如何難以避開,但他的步法忽斜行、忽倒退,待得毒針射到,他身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。西夏武士中三名高手一齊下馬,大呼追到。段譽反而欺到一人的馬旁,先將玉燕橫著放了上鞍,隨即飛身上了馬背,縱馬落荒而逃。 西夏眾武士早已佔了杏林四周的要津,只見段譽一騎馬驀地急竄出來,各人不住放箭,杏林中樹林遮掩,十餘枝狼牙羽箭都釘在杏子樹上。黑暗之中,段譽大叫:「乖馬啊乖馬,跑得越快越好,回頭給你吃雞吃肉、吃魚吃羊。」至於馬兒不吃葷腥,他那裏還會想起?這馬兒奔跑一陣,便已將一干人遠遠拋在後面。段譽問道:「王姑娘,你怎麼啦?」玉燕道:「我中了毒,身上一點力氣也沒了。」段譽聽到「中毒」兩字,嚇了一跳,忙道:「要不要緊?怎生找解藥才好?」玉燕道:「我不知道啊,你催馬快跑,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說。」段譽道:「甚麼所在方始平安?」玉燕道:「到太湖裏去。」 段譽辨別方向,太湖是在西邊,當下縱馬向西北角上快跑,一面遠離敵人,一面漸漸靠向太湖。那馬行不到一個時辰,已是大為疲累,跟著天上又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。段譽過不了一會,便問:「王姑娘,你覺得怎樣?」玉燕總是答道:「沒事。」段譽有美同行,心中自是說不出的喜歡,可是又怕她所中毒性子猛烈,當真要了她的性命,因此一會兒微笑,一會兒發愁。黑夜中無人能見到他臉上神情,否則定要詫異不止。 那雨越下越大,段譽脫下自己長袍,蓋在玉燕身上,但也只好得片刻,過不多時,兩人身上都是裏裏外外的濕透了。段譽又問:「王姑娘,你覺得怎樣?」玉燕嘆道:「又冷又濕,找個甚麼地方避一避雨啊。」 王玉燕不論說甚麼話,在段譽聽來,都如玉旨綸音一般,她說要找一個地方躲一躲雨,段譽明知未脫險境,卻也連聲稱是,心下又起了一個書獃子的念頭:「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復,我段譽的一番癡念,自是終生無望,今日與她同遭兇險,我盡心竭力的迴護於她,若是為她死了,想她日後一生之中,總會偶爾念及我段譽三分。將來她和慕容復成婚之後,生下兒女,瓜棚豆架之下與子孫們說起往事,或許會提到今日之事。那時她白髮滿頭,說到『段公子』這三個字時,珠淚點點而下——」他想得出神,不禁得自己的眼眶也自紅了。 玉燕見他獃頭獃腦的抬頭望天,並不找尋躲雨之地,問道:「怎麼啦?沒地方躲雨麼?」段譽道:「那時候你跟你女兒說道——」玉燕奇道:「甚麼我女兒?」段譽吃了一驚,這才醒悟,笑道:「對不起,我在胡思亂想。」遊目四顧,見東北角上有一座大碾坊,小溪的溪水推動木輪,正在碾米,便道:「那邊可以躲雨。」當即縱馬前行,來到碾坊之前。 他躍下馬來,見玉燕臉色蒼白,不由得萬分憐惜,又問:「你肚痛麼?發燒麼?頭痛麼?」玉燕搖搖頭,微笑道:「沒甚麼。」段譽道:「唉,不知西夏人放的是甚麼毒,我拿得到這解藥就好了。」玉燕道:「你瞧這大雨,你先扶我下馬,到了裏面再說不遲。」段譽跌足道:「是,是!你瞧我多糊塗。」玉燕嫣然一笑,心道:「你本來十分糊塗。」 段譽瞧著她的笑容,不由得神為之奪,險些兒又忘了去推碾坊的門,待得將門推開,轉身回來要扶玉燕下馬,他一雙眼睛始終沒離開玉燕的嬌靨,沒料到碾坊門有一道溝,左足跨前一步,正好踏在溝中。玉燕忙叫:「小心!」卻已不及,段譽「啊」的一聲,人已摔了出去,撲在泥濘之中,掙扎著爬了起來,臉上、手上、身上、全是爛泥,說道:「對不起。你——你沒事麼?」 玉燕道:「唉,你自己沒事麼?摔痛了沒有?」段譽聽到她關懷自己,那真是無比歡喜,說道:「沒有,沒有。就算摔痛了,也不打緊。」伸出手去要扶玉燕下馬,驀地見到自己手掌中全是污泥,急忙縮回,道:「不成!我去洗乾淨了再來扶你。」玉燕嘆道:「你這人當真婆婆媽媽得緊。我全身都濕了,一些污泥有甚麼干係?」段譽歉然笑道:「我做事亂七八糟,服侍不好姑娘。」終於還是在溪水中洗了手上污泥,這才扶玉燕下馬,走進碾坊。 兩人跨進門去,只見舂米的石桿提上落下,一下一下的打著米臼中的白米,卻不見有人。段譽道:「這兒有人麼?」忽聽得屋角稻草中兩人齊聲叫:「啊喲!」站起兩個人來,一男一女,都是十八九歲的農家青年。兩人衣衫不整,頭髮上沾滿了稻草,臉上紅紅的,神色十分尷尬忸怩。原來兩人是一對愛侶,那農女在此照料碾米,那小夥子便來跟她親熱,大雨中料得無人到來,當真是肆無忌憚,連段譽和玉燕在外邊說了半天話也沒聽見。 段譽抱拳道:「吵擾吵擾,咱們來躲躲雨。兩位有甚麼貴幹,儘管請便,不用理睬咱們。」玉燕心道:「你這書獃子又來胡說八道了。他二人當著咱們,怎樣親熱?」她一個女孩兒家,乍然見到兩人的神態,早就飛紅了臉,不敢多看。段譽卻是全心全意都貫注在玉燕身上,於這對農家青年全沒在意。 他扶著玉燕坐在凳上,說道:「你身上都濕了,那怎麼辦?」玉燕臉上又加了一層暈紅,心念一動,從鬢邊拔下了一支鑲著兩顆大珠的金釧,向那農女道:「姊姊,我這支金釧給了你,勞你駕借一套衣衫給我換換。」那農女雖不知這兩顆珍珠貴重無比,但黃金卻是識得的,心中有些不信,道:「我去拿衣衫給你換,這——這金釧兒我不要。」說著便從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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