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 |
一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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群丐中忽有人說道:「智光大師,遼狗殺我漢人同胞,不計其數。我親眼見到遼狗手持長矛,將我漢人的嬰兒活生生的挑在矛頭,騎馬遊街、耀武揚威。他們殺得,咱們為甚麼殺不得?」 智光大師嘆道:「話是不錯,但常言道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。這一日我見到這許多人慘死,實在是不能再向這嬰兒下手。你們說我做錯了事也好、說我膽怯也好,我終究是將這嬰兒留了下來。我終不能殺這嬰兒,便設法去解帶頭大哥和汪幫主的穴道。一來是我本事太過低微,同時那遼人的踢穴功又太特異,我抓拿打拍、按捏敲摩、推宮過血、鬆筋揉肌,只忙得全身大汗,甚麼手法都用遍了,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始終不能動彈,也不能張口說話。」 智光續道:「我無法可施,生怕遼人後援再到,於是牽過三匹馬來,將帶頭大哥和汪幫主扶上馬背。我自己乘坐一匹,抱了那契丹嬰兒,牽了兩匹馬,連夜回到雁門關中,找尋跌打傷科醫生療治解穴,卻也解救不得。幸好到第二日晚間,滿得十二個時辰,兩位的穴道自行解了。 「帶頭的大哥和汪幫主心中只是記掛著遼國武士襲擊少林寺之事,穴道一開,立即又趕出雁門關察看。但見遍地的血肉屍骸,仍和昨日我離去時一模一樣。我探頭到亂石谷上向下張望,始終瞧不見甚麼端倪。當下咱三人將殉難的眾兄弟的屍骸埋葬,查點人數時,卻見只有一十七具。本來殉難的共有一十八人,怎麼會少了一具呢?」他說到此處,眼光向趙錢孫望去。 趙錢孫苦笑道:「其中一具屍骸活了下來,自行走了,至今行屍走肉,那便是我這『趙錢孫李、周吳鄭王』。」 智光道:「但那時咱三人也不以為意,心想混戰之中,這位仁兄掉入了亂石谷內,那也甚是平常。 「咱們埋葬了殉難的諸兄弟後,餘憤未洩,將一眾遼人的屍體,提起來都投入了亂石谷中。 「帶頭的大哥忽向汪幫主道:『劍髯,那遼人若要殺了咱二人,當真是易如反掌,何以他只踢了咱們的穴道,留下了咱二人的性命?』 「汪幫主道:『這件事我也是苦思不明。咱二人是領頭的人物,殺了他妻子愛兒,按理說他須得將咱們趕盡殺絕才是。』 「三個人商量不出一個結果,帶頭大哥道:『他寫在石壁上的文字,或許含有甚麼深意。』苦於咱三人都不識契丹文字,帶頭大哥舀了些溪水來化開了地下的凝血,塗在石壁之上,然後撕下白袍衣襟,將石壁的字拓了下來。 「咱三人見那些契丹文字深入石中,幾及一寸,而他乃是以手指隨意書寫而成,單是這指力,我看便是獨步天下、無人能及,三個人只瞧得暗暗驚詫,追思前一晚的情景,兀自心有餘悸。 「回到關內,汪幫主找到了一個牛馬販子,他常往遼國販馬,識得契丹文字,將那白布拓片給他看了,他用漢文譯了出來,寫在紙上。」 他說到這裏,抬頭向天,長嘆了一聲,續道:「咱三人看了那漢字的譯文後,你瞧瞧我、我瞧瞧你,實在是難以相信。咱們另行又去找了一個通契丹文之人,叫他將拓片的語句口譯一遍,意思仍是一樣。唉,倘若事實真相確是如此,那麼不但殉難的十七名兄弟死得冤枉,這些遼人也是無辜受累,而這對遼人夫婦,咱們更是萬分的對他們不起了。」 眾人急於想知道那石壁上的文字是甚麼意思,卻聽他遲遲不說,有些性子急躁之人,已開口詢問:「那些字說些甚麼?」「為甚麼對他們不起?」 智光道:「眾位英雄兄弟,非是我故作神秘,不肯吐露這契丹文字的意義。須知咱們若信壁上文字確是實情,那麼帶頭大哥、汪幫主和我的所作所為,實在是大錯特錯,可說是無顏對人,我智光在武林中只是個無名小卒,做錯了事,不算甚麼,但帶頭大哥和汪幫主是何等的身份地位?何況汪幫主已然逝世,我可不能貿然損及他二人的聲名,請恕我暫時不能明言。」 那汪幫主是丐幫前任幫主,威名素重,於幫主和諸長老子弟皆有恩義,群丐雖是好奇心切,但所說這事有害汪幫主的聲名,誰都不敢相詢了。 智光見眾人默然,繼續說道:「咱三人計議一番,心中都是不敢相信,卻又不能不信,當下決定暫行寄下這契丹嬰兒的性命,先行趕到少林去察看動靜,要是契丹武士果然大舉來襲,咱們若是不敵,那時再殺這嬰兒不遲。一路上馬不停蹄、連日連夜的趕路,到得少林寺中,只見各路英雄前來赴援的已到得不少,須知此事關涉我神州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安危,只要有人得到訊息,誰都要來出一分力氣。」 智光的目光,自左至右,向眾人臉上掃過,說道:「那次少林寺中的聚會,這裏年紀較長的諸位英雄,頗有參與,經過的詳情,我也不必細說了。大家謹慎防備,嚴密守衛,各路來援的英雄越到越多,守備的也越加縝密。然而從九月重陽前後起,直到臘月,三個多月之中,竟是沒半點警耗,待想找那報訊之人來詳加詢問,卻是再也找他不到了。咱們這才料定這音訊是假,大夥兒是受人之愚。雁門關外這一戰,雙方都死了不少人,不免有些死得冤枉。 「但過不多久,契丹鐵騎入侵,攻打河北諸路軍州,大夥兒於契丹武士是否要來偷襲少林寺一節,也不怎麼放在心上。他們來襲也好,不來襲也好,總之契丹人是我大宋的死敵。 「帶頭大哥、汪幫主和我三人,因對雁門關外之事心中有愧,除了向少林寺的方丈說明經過,又向死難諸兄弟的家人報知噩耗之外,並沒向旁人提起,那契丹嬰孩也是寄養在少室山下的農家。事過之後,如何處置這個嬰兒,倒是頗為棘手。咱們對不起他的父母,自不能再傷他性命。但說要將他撫養長大,契丹人是咱們死仇,咱們三人心中都想到了『養虎貽患』那四個字。後來帶頭大哥拿了一百兩銀子,交給那農家,請他們養育這個嬰兒,要那對農人夫婦自認是這契丹嬰兒的父母,等那嬰兒長成之後,絕不可讓他得知領養之事。那對農家夫婦本無子息,歡天喜地的答應了。他們原不知這嬰兒是契丹骨血,咱們將孩子帶去少室山之前,早在路上給他換過了漢兒的衣衫。須知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,如見孩子穿著契丹裝束,定會加害於他——」 喬峰聽到這裏,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,顫聲問道:「智光大師,那少室山下的農人,他、他、他姓甚麼?」 智光道:「你既已猜到,我隱瞞也是無益,那農人姓喬,名字叫作三槐。」喬峰大聲叫道:「不,不!你捏造一篇鬼話,誣陷於我。我是堂堂漢人,如何是契丹胡虜?你再胡說八道,我——我——三槐公是我親生的爹爹,你再瞎說——」突然間他雙臂一分,搶到智光身前,已抓住了他的胸口。 單正和徐長老同叫:「不可!」上前搶人。 喬峰身手快極,帶著智光的身軀,一晃閃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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