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二三


  趙錢孫道:「那也怪不得你,那也怪不得你!」本來他除了對譚婆講話之外,說話的語調之中,總是帶著幾分譏嘲和漫不在乎,但這兩句話,卻是深含沉痛和歉疚之意。

  智光道:「那一場惡戰,已過去了三十餘年,但這三十多年之中,我不知道曾幾百次的在夢中重歷其境。當時惡鬥的種種情景,無一不是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裏。那遼人雙臂斜兜,不知用甚麼擒拿手法,便奪到了咱們兩位兄弟的兵刃,跟著一刺一劈,當場殺了二人。他有時從馬背上飛縱而下,有時又躍回馬背,兔起鶻落,行如鬼魅。不錯,他真如是個魔鬼化身,東邊一衝,殺了一人,西面這麼一轉,又殺了一人。只不到一頓飯時分,咱們二十一人之中,倒有九人已喪在他的手下。

  「這一來大夥兒都紅了眼睛,帶頭的大哥、汪幫主等個個捨命上前,跟他纏鬥。殊不知他的武功實在太過奇特,一招一式,總是從決計料想不到的方位襲來,雁門關外朔風呼號之中,夾雜著一聲聲英雄好漢臨死時的叫喚,頭顱四肢、鮮血兵刃,在空中亂飛亂擲,那時候本領再強的高手,也只能自保,誰也無法去救助旁人。

  「我見到這等情勢,心下實是嚇得厲害,然而見眾兄弟一個個慘死,不由得熱血沸騰,鼓起勇氣,騎馬向他直衝過去。我雙手舉起大刀,向他頭上一劈而下,自己知道這一劈若是不中,我的性命也便交給他了。眼見大刀的刃口離他頭頂已不過尺許,突見那遼人手中抓了一人,將他的腦袋湊到我的刀下。我一瞥之下,見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的老二,自是大吃一驚,這一刀劈實,豈不是送了他性命?百忙中硬生生的收刀,將大刀向裏一帶,喀的一聲,劈在我的坐騎頭上,那馬一聲哀嘶,跳了起來。便在此時,那遼人的一掌也已擊到。幸好我的坐騎不遲不早,剛在這時候跳起,擋住了他這一掌,否則我筋骨齊斷,那裏還有命在?

  「他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渾,將我擊得連人帶馬,向後仰跌而出,我更是身子飛了起來,落在一株大樹樹頂,架在半空。那時我已驚得渾渾噩噩,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,身在何處。從半空中望將下來,但見圍在那遼人身周的兄弟越來越少,只剩下了五六人。眼看見這位仁兄身子一晃,倒在血泊之中,只道他也送了性命。」

  趙錢孫道:「這種醜事雖是說來有愧,卻也不必相瞞,我不是受了傷,乃是嚇得暈了過去。我見那遼人抓住杜二哥的兩條腿往兩邊一撕,將他身子撕成了兩片,五臟六腑都流了出來。我突覺自己的心不不跳了,眼前一黑,甚麼都不知道了。不錯,我是個膽小鬼,見到別人殺人,竟會嚇得暈了過去。」

  智光道:「見了那遼人猶如魔鬼般的殺害眾兄弟,若說不怕,那可是欺人之談。我瞧見一勾冷月在山頂上斜斜掛著,就像是現在這麼樣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向山頂上的眉月望了一眼,又道:「那時和那遼人纏鬥的,只剩下四個人了。帶頭的大哥自知無倖,終於會死在他的手下,連聲喝問:『你是誰?你是誰?』

  那遼人並不答話,轉手兩個回合,再殺二人,忽起一足,將江幫主背心上的穴道踢中,跟著左足鴛鴦連環,又踢中了帶頭大哥脅下的穴道。點穴、打穴、撞穴、拂穴各種功夫,我都見過,但這人竟以足尖踢人穴道,認穴之準、腳法之奇,直是匪夷所思。若不是我自知死在臨頭,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,幾乎脫口便要喝出采來。

  「那遼人見強敵盡殲,奔到那少婦屍首之旁,抱著她大哭起來,哭得凄切之極,我聽了這哭聲,心下竟是忍不住的難過,覺得這惡獸一般、魔鬼一樣的遼狗,居然也有人性,哀痛之情,似乎並不比咱們漢人來得淺顯。」

  趙錢孫道:「野獸的親子夫婦之情,未必就不及人類,遼人也是人,為甚麼就不及漢人了?」

  群丐中有幾人叫了起來:「遼狗兇殘暴虐,比毒蛇猛獸,尚有不如,和我漢人大不相同。」

  趙錢孫只是冷笑,並不答話。

  智光續道:「那遼人哭了一會,又抱起他兒子的屍身,看了一會,將嬰屍放在他母親懷中,走到帶頭大哥的身前,大聲喝罵。帶頭大哥毫不屈服,向他怒目而視,只是苦於被點了穴道,說不出半句話來。那遼人突然間仰天長嘯,伸出手指,在山峰的石壁上寫起字來,其時天色已黑,我和他相距又遠,自是瞧不見他寫些甚麼。」

  趙錢孫道:「他寫的是契丹文字,你便是瞧見了,也不識得。」智光道:「不錯,我便是瞧見了,也不識得。他寫了一會,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兒子的屍身,走到崖邊,湧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。

  「這一著可大出我意料之外,我本來想如此武功高強之人,在遼國必定身居高位,此次來中原襲擊少林寺,他就算不是大首領,也必是眾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。他擒住了咱們的帶頭大哥和汪幫主,將餘人殺得一乾二淨,可說是大獲全勝,想必就此乘勝而進,殊不知他竟會跳崖自盡。

  「我先前來到這谷邊之時,曾向下張望,只見雲鎖霧封,深不見底。這一跳將下去,他武功雖高,終究是血肉之軀,如何會有命在?我一驚之下,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
  「那知奇事之中,更有奇事。便在我一聲驚呼之時,忽然間『哇哇』兩聲嬰兒的啼哭,從這亂石谷中傳了上來,跟著黑越越一件物品,從谷中飛上,啪的一聲輕響,正好跌在汪幫主的身上。我聽得嬰兒啼哭之聲不止,原來跌在汪幫主身上的,正是那個嬰兒。這時我恐怖之心已去,從樹上縱下,奔到汪幫主身前去看時,只見那契丹嬰兒橫臥在他腹上,兀自啼哭。我想了一想,這才明白。

  「原來那契丹少婦被殺,她兒子摔在地下,只是閉住了氣,其實未死。那遼人哀痛之餘,一摸口鼻已無呼吸,只道妻兒俱喪,於是抱了兩具屍體投崖自盡,那嬰兒一經震盪,醒了過來,登時啼哭出聲。

  「那遼人的身手也真了得,不願兒子隨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,於是將嬰兒拋了上來,記憶方位距離,恰恰將嬰兒投在汪幫主腹上,使孩子不致受傷。他身在半空,方始發覺兒子未死,立時還擲,心思固是轉得極快,而使力之準,更是不差毫厘。這樣的武功,實是令人思之生畏。

  「我眼看眾兄弟慘死,哀痛之下,提起那個契丹嬰兒,便想將他往山石上一摔,摔死了他。正要脫手擲出,只聽得他又大聲哭了一聲,我向他的臉瞧了一瞧,只見他一張小臉脹得通紅,兩隻漆黑光亮的大眼,正也在向我瞧著。我這眼若是不瞧,一把摔死了他,那便萬事全休。但我一看到他可愛的臉龐,說甚麼也下不了這毒手。我心中說道:『欺侮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,那算是甚麼男子漢大丈夫。』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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