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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▼第三十一回 易容神術

  他甚至不知這少女聽說的招數名稱對與不對,一雙眼只是瞧著她淡淡的眉毛這麼一軒,紅紅的嘴唇這麼一噘,她說得對也好,錯也好,那是全然的不在意下。那少女道:「那位朱先生怎麼啦?」

  段譽指著綠竹旁的一張青石條凳,道:「這事說來話長,小姐請移尊步,到那邊安安穩穩的坐著,然後待我慢慢的稟告。」那少女道:「你這人囉哩囉唆的,爽爽快快不成麼?我可沒功夫聽你的。」

  段譽道:「小姐今日沒空,明日再來找我,那也可以。若是明日沒空,過得幾日也是一樣。只要夫人沒將我的舌頭割去,小姐但有所問,我自是知無不言、言無不盡。」那少女左足在地上輕輕一頓,向小詩道:「夫人還說甚麼?」

  小詩道:「夫人本來要到百禽院去找公冶夫人下棋,聽說慕容公子去了少林寺,便吩咐轉舵回家。」那少女道:「為甚麼?」她不待小詩回答,自言自語的道:「哼,我媽是怕公冶夫人求她出手相助,還是假裝不知道的為妙。」小詩道:「小姐,怕夫人找我,我得去啦!」那少女道:「啊,這件事我是不會跟人說的,你要是愛說,隨便跟人說好了。」小詩忙道:「小姐千萬別說,婢子還想服侍你幾年呢。」那少女微微一笑,小詩即行告別而去,段譽見她目光中流露恐懼的神氣,心想:「王夫人殺人如草,確是令人生怖。」

  那少女緩步走到青石凳前,輕輕巧巧的坐了下來,卻並不叫段譽也坐。段譽自不敢貿然坐在她的身旁,但見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,兩株離得略遠,美人與名花,當真是相得益彰。段譽嘆道:「名花傾國兩相歡,不及不及,當年李太白以牡丹比喻楊貴妃之美,他若是有福見到小姐,就知道花朵雖美,然而無嬌嗔、無軟語、無喜笑、無憂思,那是萬萬不及了。」少女道:「你不停的說我很美,我也不知真不真。」

  段譽大為奇怪,道:「不知子都之美者,是無目也。於男子尚自如此,何況如姑娘這般的驚世絕艷?想是你一生之中,聽到讚美的話太多,聽也聽得厭了。」那少女慢慢搖頭,目光中露出了一絲寂寞道:「從來沒有人對我說美還是不美。這曼陀山莊中,除了我媽之外,都是婢女僕婦,她們只知道我是小姐,誰來管我是美是醜?」段譽道:「那麼外面的人呢?」那少女道:「甚麼外面的人?」段譽道:「你到外面,別人看到你這天仙般的美女,難道不說麼?」

  那少女道:「我從來不到外邊去,到外邊去幹甚麼?媽媽根本就不許我到瑯環閣去看書,船窗也是遮得密不通風的。」段譽點頭道:「瑯環閣?果真有這麼一個地方。那裏藏的書很多麼?」那少女道:「也不算多,就這麼四五間屋子的書。」

  段譽忽道:「難道他——他也從來不說你很美麼?」那少女聽得提到慕容公子,慢慢的低下了頭,只聽得瑟的一聲極輕極輕的聲響,跟著又是這麼一聲,幾滴眼淚滴在地下的青草上,晶瑩生光,便如是清晨的露珠。段譽不敢再問,也不敢說甚麼安慰的話。過了好一會,那少女才幽幽的道:「他——他是很忙的,一年到頭,從早到晚,沒甚麼空閒的時候。他和我在一起時,不是跟我談論武功,便是談論國家大事。我——我討厭武功。」

  段譽一拍大腿,叫道:「不錯,不錯,我也討厭武功。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學武,我說甚麼也不學,寧可偷偷的逃了出來。」

  那少女幽幽的一聲長嘆,道:「我為了要時時見他,雖然心裏討厭武功,還是用心的研習,他有甚麼地方不會不明白,我好說給他聽。那些歷代帝皇將相,今天你殺我,明天我殺你的事,我實在不願知道。可是他最愛談這些,我只好去看這些書,說給他聽。」

  段譽奇道:「為甚麼要你看了說給他聽,他自己不會看麼?」那少女白了他一眼,道:「你道他是瞎子麼?是不識字的人麼?」段譽忙道:「不,不!我說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,好不好?」他話是這麼說,心中卻忍不住一酸。那少女嫣然一笑,道:「他是我表哥。這莊子中,除了舅舅,舅母和表哥之外,從來沒旁人來。後來舅舅跟我媽吵翻了,我媽連表哥也不許來。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,要知道,天下的好人壞人,我誰也見不到。」她說到後來,眼圈兒一紅,又是泫然欲涕。

  段譽道:「嗯,你媽媽是你舅舅的妹妹,他——他——他是你舅舅的兒子。」那少女居然笑了出來,道:「瞧你這般傻裏傻氣的。我是我媽媽的女兒,他是我的表哥。」

  段譽見引得她笑了,心中甚是高興,道:「啊,我知道了,想是你表哥很忙,沒功夫看書,所以你代他看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也可以這麼說,不過另外有原因的。我問你,少林寺中有那些門派的人,在開甚麼英雄大會?」段譽見她長長的眉毛上兀自帶著一滴淚珠,心想:「前人云:梨花一枝春帶雨,以此比擬美人之哭泣。可從梨花美則美矣,梨樹卻是太過臃腫,而且雨後梨花,片片花朵上都是淚水,又未免傷心過份,只有像王姑娘這麼玫瑰朝露,那才美了。」那少女等了一會,見他始終不答,伸手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推,道:「你怎麼了?」段譽全身一震,跳起身來,叫道:「啊也!」那少女給他嚇了一跳,道:「怎麼?」

  段譽滿臉通紅,道:「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,我好像給你點了穴道。」那少女睜著圓圓的眼睛,不知他在說笑,道:「這邊手背上是沒有穴道的。腋門、中渚、陽池三穴都在掌緣,前豁、養老兩穴近手腕了,離得更遠。」她一面說,一面伸出自己手背來比劃。段譽見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蔥管,點在雪白嬌嫩如豆腐的手背之上,突覺自己喉頭乾燥,頭腦中一陣暈眩,道:「姑——姑娘,你叫甚麼名字?」那少女微笑道:「你這人真是古裏古怪的。好,說給你知道也不打緊。」便用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畫了三個字:「王玉燕」。

  段譽一怔,心想:「這樣美麗的一位姑娘,應當有個極雅致、極文秀的名字才是。王玉燕,那不是挺俗氣麼?及不上阿朱、阿碧,也及不上小詩、小茶、小翠這些丫頭。」但轉念一想,忽然伸手猛敲自己額頭,道:「妙極,妙極,你不像一隻潔白無瑕,飛翔輕靈的燕子麼?」

  王玉燕微笑道:「名字總是取得好聽些的。史上那些大奸大惡之輩,名字也是挺美的。曹操不見得有甚麼德操,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。你叫段譽,你的名譽很好麼?只怕有點兒沽名——」段譽接口道:「——釣譽!」兩人同聲大笑起來。王玉燕秀美的面龐之上,本來總是隱隱帶著一絲憂色,這時縱聲大笑,歡樂之餘,增添了幾分稚氣。

  段譽心想:「我若能一輩子逗引你喜笑顏開,此生復有何求!」不料王玉燕只高興得短短的一會兒,眼光中又出現了朦朦朧朧的憂思,輕輕的道:「他——他老是一本正經的,從來不跟我說這些無聊的事。唉!燕國,燕國,就真是那麼重要麼?」

  「燕國,燕國」這四個字撞入段譽腦中,使他陡然之間,將許多本來零零碎碎的字眼,都串連在一起了:慕容氏,燕子塢,參合莊,燕國。他脫口而出:「這位慕容公子,是五胡亂華時鮮卑人慕容氏的後代?他是胡人,不是中國人?」

  王玉燕點頭道:「是的,他是燕國慕容氏的王孫,隔了這幾百年,何必還是念念不忘的記著祖宗的舊事?他想做胡人,不做中國人,連中國字也不想識,中國書也不想識。可是啊,我就瞧不出中國書有甚麼不好。有一次我要他寫鮮卑字,他就大發脾氣。」

  王玉燕說起了慕容公子,微微抬起頭,望著遠處緩緩浮動的白雲,心中難禁悠悠之思,柔聲道:「他——他比我大十歲,一直當我是他的小妹妹,以為我除了讀書學武之外,甚麼也不懂。他一直不知道,我讀書是為他讀的,練武也是為他練的。倘若不是為了他,我寧可養些小雞兒玩玩,或者是彈彈琴、寫寫字。」段譽顫聲道:「他當真一點也不知你——你對他這麼好?」

  王玉燕道:「我對他好,他當然知道。他待我也是很好的。可是——可是,咱倆就像是同胞兄妹一般,他除了正經事情之外,從來不跟我說別的。從來不跟我說,他心裏有甚麼心思。也從來不問我,我心裏有甚麼心事——」她說到這裏,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,神態靦腆,更是嬌艷動人。

  段譽本來想跟她開句玩笑,問她:「你心裏有甚麼心事?」但見到她的麗色,她的嬌羞,便不敢再唐突佳人,說道:「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談文事武功,詩詞之中,不是有甚麼子夜歌、會真詩麼?」他意思是說,盡可用些描寫男女情愛的詩詞來和慕容公子談談說說,只是此言一出,心下立即後悔:「讓她含情脈脈,無由自達,豈不是好?我何必教她法子,當真是傻瓜之至了。」

  王玉燕聽了這幾句話,更是害羞,忙道:「怎——怎麼可以?我是規規矩矩的閨女,怎可讓表哥看輕了?」段譽噓了口長氣,道:「是,正該如此!」心下暗罵:「段譽,你這傢伙不是正人君子。」

  王玉燕這番心事,從來沒和誰說道,只是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、百遍盤算,今日遇上段譽這個性格隨隨便便之人,不知怎地,竟是對他十分信得過,將心底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來。其實,她暗中思慕表哥,阿朱、阿碧,以及小茶、小詩等丫鬟何嘗不知,只是誰都不說出口來而已。她說了一陣話,心中的憂慮稍去,道:「我跟你說了許多不相干的閒話,沒說到正題。少林寺中到底有那些人?他們為甚麼要跟我表哥為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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