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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


  ▼第二十三回 震驚群雄

  段譽聽到這裏,心下暗自計算:黃眉僧遇到那個十二三歲的孩童之時,乃是在四十三年之前。崔百計遇到那個二十七八歲的男子,是在十八年之前。如此算來,這青年男子和那孩童年紀不對,並非一人。只聽崔百計續道:「當時我一獃之際,聽得那男的說道:『娘子,從歸妹到無妄,不該是這麼排列?』」段譽一聽到「歸妹」與「無妄」的字句,心知那男子所說的乃是「易經」,聽崔百計又道:「那女的沉吟了一會,說道:『要是從東北角上斜行明夷,再轉巽位,你瞧走不走得通呢?』」段譽吃了一驚:「這女子所說的明明是『凌波微步』中的步法,只不過位置略偏,並未全對。難道這個女子,和那山洞中神仙姊姊的玉像竟有甚麼關聯不成?」

  崔百計自是全然不知段譽心中的念頭,繼續說道:「我聽他夫婦二人講論不休,說的都是書本上的勞什子,不耐煩起來,大聲喝道:『兩個狗男女,你奶奶的,都給我滾了出來!』不料這兩人好像都是聾子,全沒聽到我的話,仍是目不轉睛的瞧著那本書。那女子細聲細氣的道:『從這裏到巽位,共有九步,那是走不到的。』我又喝道:『走走走!走到陰間去,見你們十八代祖宗去罷!』正要舉步上前,那男的忽然雙手一拍,大笑道:『妙極妙極!陰為坤,十八代祖宗,喂,九二十八,該轉坤位。這一步可想通了!』他順手抓起書桌上一個算盤,不知怎樣,三顆算盤珠兒突然飛出,我只感覺胸口一陣疼痛,身子已然釘住,再也動彈不得了。

  「這兩人對我仍是不加理會,自顧自談論書本上之事,我是一點兒也不懂,心中可說不出的害怕。要知我的綽號叫作『金算盤』,隨身攜帶一個黃金鑄成的算盤,那七十七枚算珠,隨時可以脫手傷人。只不過我的算盤中裝有機括,安有強力彈簧。這人用的那個算盤,卻是平平無奇的紅木所製。我凝視那算盤時,只見中間,一檔竹柱已斷為數截,顯然他是以內力震斷竹柱,再以內力激動算球射出,這等功夫直是匪夷所思了。

  「這一男一女越說越是高興,我卻越聽越是害怕,心想我在這屋中做下了三十幾條人命的大血案,偏偏僵在這裏,動是動不得,話又說不出,我自己殺人抵命,倒也是罪有應得,可是這麼一來,非連累到我柯師兄不可。這兩個多時辰,那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還要難過。直等到四處雞啼聲起,那男子才笑了笑,道:『娘子,這幾步今天是想不出來了,咱們走罷!』那女子道:『這位金算盤崔老師幫你想出了這一步妙法,該當酬謝他甚麼才是?』我又驚又喜,心想原來他們早知道我的姓名。那男子道:『既是如此,讓他多活幾年。下次遇著再取他性命罷!』兩人收起了書籍,手攜著手,飄飄的從窗口中躍了出去,那女子的相貌我始終沒見著,只是她臨去時左掌回轉,在我背心上輕輕一拂,解開了我的穴道。我一低頭,只見胸口衣衫破了三個洞孔,兩顆算盤珠釘在我雙乳之上,第三顆恰在其間正中,真是用尺來量,也不容易準得這麼釐毫不差,喏喏喏,諸位請瞧我這副德行。」說著解開了衣衫,眾人一看,都是忍不住失笑,但見兩顆算盤珠恰好嵌在他兩個乳頭之上,兩乳之間又是一顆,事隔多年,難得他竟然並不設法起出。

  崔百計搖搖頭,重又扣起衫鈕,說道:「這三顆算珠嵌在我身上,這罪可受得大了。我本想用小刀挖了出來,但微一用力,攪動自己穴道,立時便暈了過去,非得十二個時辰不能醒轉。慢慢用銼刀或沙紙來挫它擦它麼?還是痛得我爺爺奶奶的亂叫。這罪孽陰魂不散,跟定了我,只須一變天要下雨,我這三個地方就痛得他媽的好不難熬,真是比烏龜殼兒還靈。」眾人見了這等神情,聽了他加此言語,都不由得又是駭異,又是好笑。

  崔百計嘆了口氣道:「這人說下次見到,再取我性命。這性命是不能讓他取的,可是只要遇上了他,不讓他取也是不成。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讓他遇上。於是事出無奈,只好遠走高飛,混到大理國鎮南王爺的府上來。我心中是想,大理國僻處天南,中原的武林人士等閒不會南來,萬一他奶奶的這龜兒子真要找上門來,這裏有段王爺、高侯爺、凌朋友這許多高手在,終不成眼睜睜的袖手不顧,讓我送了性命。這三顆撈什子嵌在我身上,一當痛將起來,只有拼命喝酒,胡裏胡塗的抵擋一陣。甚麼雄心壯志,名位聲望,全是他媽的拋到九霄雲外去了。」

  眾人均想:「此人的遭際,和黃眉僧其實是大同小異,只不過一個出家為僧,一個隱姓埋名。」段譽忽問:「霍先生,你怎知這對夫婦是姑蘇慕容氏的?」他叫慣了霍先生,一時改不過口來。

  崔百計搔搔頭皮,道:「那是我師哥推想出來的。我挨了這三顆算珠後,便去和師哥商量,他以為武林中只有姑蘇慕容氏一家,才會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。咱們自忖不是這一家妖魔鬼怪人物的對手,只有避之趨吉,做他媽的縮頭烏龜。」他轉頭向段正淳道:「段王爺,我話也說明白了,我這可要上姑蘇去了。」

  段正淳奇道:「你上姑蘇去?」崔百計道:「是啊。我師哥跟我是親兄弟一般。殺兄之仇,豈能不報,彥之,咱們去罷!」說著向眾人團團一揖,轉身便出,過彥之也是拱手為禮,跟了出去。這一著倒是大出眾人意料之外,眼見他對姑蘇慕容怕得如此厲害,但一說到為師兄報仇,明知此去必死,卻也毫不畏懼。各人心下暗暗起敬,都覺不便阻攔。

  慧真和尚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說道:「敝派掌門師伯言道,保定皇帝位望至尊,自是不敢勞動大駕,倘得鎮南王爺蒞臨敝寺,指點對付姑蘇慕容氏的方策,實是武林之福。掌門師伯又道:他本該親來領教段皇爺的高見,只是寺中已派出使者,遍邀各門各派的高手碩德,齊集少林會商。我師伯身為主人,不敢離寺,以免怠慢了天下英雄。」段正淳心道:「原來少林寺中有英雄大會,這是百年難逢的良機,去會會中原的武林人物,倒也是一件快事。」眼望兄長,瞧他如何發落。

  保定帝神色莊嚴,說道:「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,數百年來不敢忘本。凡是中原的武林朋友來到大理,咱們務當禮敬相待。可是我段氏先祖有一條遺訓,叮囑子孫不得參與武林間的仇殺私鬥。段正明對玄悲大師的武功為人,向來仰慕,但所囑之事,有違我祖宗家規,難以遵命,只好請玄悲大師見諒了。」

  慧真好生失望,正不知如何措詞,慧禪突然雙膝跪倒,大聲道:「慧禪為報師仇,苦求陛下恩准鎮南王爺一行。」慧真又道:「鎮南王爺去得少林,並非去和慕容氐動手較量。王爺是金枝玉葉的身體,如何可以輕易犯險?只不過姑蘇慕容氏的武功太過淵博奇妙,家師伯邀請天下英雄,也不是要倚多為勝,只盼集思廣益,博採各家所長,與慕容氏比個高下。大理段氏是天南武學正宗,一陽神指,海內英雄聞而生敬。少林寺這英雄大會中若無大理段氏的傳人到來,那是大大的殘缺不全,只怕非慕容氏的敵手了。」

  保定帝袍袖一拂,袖子角帶著慧禪的肩頭。慧禪只覺一股柔和而渾厚的大力在他肩上一提,身不由主的站了起來,心下更是欽佩,大聲道:「皇爺,你這,這——這功夫就了不起——」保定帝道:「大師遠來辛苦,請廳上用飯休息。在下聽到尊師噩耗,甚是惋惜。我段氏不得置身武林恩怨之中,祖有明訓,違命之處,幸勿見怪。」

  保定帝這幾句話雖是說得謙沖溫和,但自有一種帝皇之尊,慧真、慧禪料知他心意已決,多求也是無用,只得告辭而出。這時暖閣中留下來的,均是大理國的自己人。段正淳道:「皇兄,姑蘇慕容氏倘真如此神乎其技,該當名震天下才是,怎地武林中卻是向來少有知聞?」保定帝道:「想是他這一家人出手不多,有時便與人爭鬥,也未必吐露了真實姓名。以少林與嵩山兩派而言,就沒知對頭到底是誰。」黃眉僧道:「正明兄不允參與這場糾葛,大是高見。這件事鬧將起來,只怕武林中腥風血雨,不知要殺傷多少人命。大理國這些年來國泰民安,正淳兄若是一去少林,今後中原武人到大理來尋釁生事的,可就源源不絕了。」

  正說話間,一名衛士在暖閣門外稟道:「稟告王爺,大門外有一位道長求見,說是天台山故人來訪舊友。」段正淳大喜,說道:「皇兄,是石清子道兄來了。」當即快步迎了出去。保定帝與黃眉僧對望了一眼,黃眉僧站起身來,說道:「老僧回避則個。」保定帝微笑道:「師兄昔日嗔念,尚自不能盡去麼?」

  黃眉僧微微一笑,道:「佛法精妙,正果難成,老僧若能勘破『嗔』字這一關,便是和段兄告別之時了。」說著出了暖閣,自去察看破貪等弟子的傷勢。過不多時,暖閣外傳來幾聲清朗的長笑,保定帝站起身來,便見段正淳和一個五十來歲的道人攜手而入。那道人黃冠黃袍,皓膚如玉,清雅似仙,向保定帝稽首行禮,笑道:「正明兄,這幾年富貴尊榮,可享足太平清福了。」

  保定帝拱手還禮,微笑道:「牛鼻子奔波江湖,還沒厭倦風塵麼?」石清子哈哈一笑,道:「沒厭,沒厭。昇泰兄,你好。盜墓賊,近來可發財麼?范兄氣色不錯,又添了幾位公子?天石越來越瘦,靠著這身子輕得幾斤而稱輕功天下第一,也不算光榮啊。釣魚的,有沒釣到一隻大烏龜?」他和暖閣中每一個人招呼,都如多年老友,熟不拘禮。

  段譽知道伯父向來性子隨和,但從沒聽他和人開過玩笑,這道人一到,登時滿堂生春,連伯父也出口叫他「牛鼻子」,想來這石清子性格詼諧,極有人緣。段正淳道:「譽兒,快上前磕頭,這位道長便是我日常所說的『東方第一劍』石清子,劍法之精,當世無雙。」段譽心想:「你從來沒有和我提過甚麼『東方第一劍』。」這時自不便細問,當即遵命,上前拜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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