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五三


  只聽得「呀」一聲,大門打開,鍾萬仇走了出來。巴天石足下並不停步,暗運內勁,右手一托,那張名帖平平向鍾萬仇飛了過去。要知那名帖極輕極軟,要如此四平八穩的擲出,已是大為不易,何況兩人追奔之際,激起一股疾風,那名帖要衝破這疾風圈子向外飛出,更是非有極強的內勁莫辦。

  鍾萬仇伸手接住名帖,怒道:「姓段的,你既是按著江湖規矩前來探谷拜山,為何毀我谷門機關?」舒白鳳一直在懸念愛子,忍不住問道:「我孩兒呢?你們將他藏在那裏?」鍾萬仇身後忽然鑽一個女子,尖聲道:「你來得遲了一步。這姓段的小子,咱們將他開膛破肚,餵了狗啦!」只見她雙手各持一刀,刀身細如柳葉,發出藍印印的光芒,正是江湖人士見之驚心動魄的修羅刀。

  這兩個女子十八九年之前便因妒生恨,結下極深的怨仇。舒白鳳明知秦紅棉所言非實,但聽她將自己獨生愛子說得如此慘酷,舊恨新怒,一齊迸發,冷冷的道:「我自問鍾谷主,誰來跟下賤女人說話,沒的辱了自己身份。」

  驀地裏噹噹兩聲響,秦紅棉雙刀齊出,快如飄風般近前,向她急砍兩刀。這「十字斫」乃是秦紅棉成名的絕技,不知有多少好漢曾喪在她修羅雙刀之下。舒白鳳抽出拂塵,及時格開,身形轉處,塵尾點向她的後心。段正淳好生尷尬,一個是眼前妻子,一個是昔日情侶,只見這兩人一動上手便是生死相搏的招數,不論是誰受傷,自己都是終生之恨,喝道:「且慢動手!」斜身欺近,拔出長劍,要將兩人兵刃格開。

  鍾萬仇一見到段正淳便是滿肚子怒火,嗆啷啷大環刀出手,向段正淳砍了過去。凌千里道:「不勞王爺親自動手,待小人料理了他。」釣桿揮出,戳向鍾萬仇的頭頸。鍾萬仇笑道:「我早知姓段的都是浪得虛名之輩,就是仗的人多勢眾。」段正淳笑道:「千里退下,我正要見識見識鍾谷主的武功。」長劍一挺,已將凌千里的釣桿彈開,順勢便從鍾萬仇大環刀的刀背上掠了下去,直削他的手指。這一招彈、掠、削三式一氣呵成,中間直無半分變招痕跡。鍾萬仇一驚:「這段賊劍法好生凌厲。」登時收起怒火,橫刀守住門戶。他性子雖然暴躁,但強敵當前,已不敢浮囂輕忽。

  保定帝向凌千里道:「你們進去搜搜!」凌千里道:「是!」漁樵耕讀四人便向屋門中奔去。蕭篤誠左足剛跨進門檻,突覺頭頂風冷颯烈。他左足未曾踏實,右足足跟一點,身子已然倒退飛出,只見一柄極薄極闊的薄刀,從面前直削了下去,相距不過數寸,只要慢得頃刻,若不是腦袋一分為二,至少鼻子也得削去。蕭篤誠背上冷汗直流,看清楚忽施暗襲的是一個面貌俊秀的中年女子,正是「無惡不作」葉二娘。她這柄薄刀形狀極是古怪,薄薄的一片,四周全是鋒利無比,她抓著短短的刀柄,略加揮舞,便捲成一捲圓光。蕭篤誠起初這一驚著實厲害,但略一定神,大喝一聲,揮起鋼斧,便往她薄刀上砍了過去。

  葉二娘的薄刀只是不住旋轉,卻不敢和鋼斧這沉重的兵刃相碰。蕭篤誠使出三十六開山斧法,直上直下的砍將過去。葉二娘陰陽怪氣,說幾句調笑之言。朱丹臣見她好整以暇,刀法卻是詭異莫測,生怕時候一長,蕭篤誠便著了她的暗算,當即猱身而上,揮折扇上前夾擊。其時巴天石和雲中鶴二人,兀自在大兜圈子,兩人輕功相若,均知道非一時三刻能分勝敗,這時所較量者已是誰的內力充沛。巴天石奔了這百餘個圈子,已知雲中鶴的下盤功夫飄逸有餘,沉凝不足,不如自己一彈一躍之際,行有餘力,若是陡然停住,擊他三掌,他勢必抵受不住。但巴天石一心要在輕功上考較他下去,不願意以拳腳功夫取勝,是以一股勁兒的奔跑。

  忽聽得一人粗聲罵道:「媽巴羔子的,吵得老子睡不著覺,是那兒來的兔崽子啊?」只見南海鱷神手持鱷嘴剪,一跳一跳的躍近。點蒼山農喝道:「是你師父的爹爹來啦!」南海鱷神喝道:「甚麼我師父的爹爹?」點蒼山農指著段正淳,道:「鎮南王是段公子的爹爹,段公子是你的師父,你想賴麼?」南海鱷神雖是惡事多為,卻有一樁好處,說過了的話向來作數,一聞此言,氣得臉色焦黃,可不公然否認,喝道:「我拜我的師父,跟你龜兒子有甚麼相干?」點蒼山農笑道:「我又不是你兒子,為甚麼叫我龜兒子?」南海鱷神一怔,想了半天,才知他是繞著彎兒罵自己為烏龜,一想通此點,哇哇大叫,鱷嘴剪拍拍拍的向他夾去。

  此人頭腦雖是遲鈍,武功著實了得,那鱷嘴剪中一口森森白牙,便如狼牙棒上的尖刺相似,點蒼山農一柄鐵鋤接得三招,便覺雙臂酸麻。撫仙釣徒凌千里釣桿一揚,魚絲盪出,一支尖利的魚鉤向他眼中鉤去。南海鱷神道:「你懂個屁,鱷魚怎能釣,一口便將你的釣鉤咬斷了。」凌千里道:「好,那你便試試?」魚絲盪處,魚鉤指向他的嘴巴。南海鱷神於過招動手之際,絲毫也不含糊,那能上他這當,鱷尾鞭倏的揮出,往魚絲上纏了過去。鞭粗絲細,撫仙釣徒不敢蠻纏,手指彈處,那魚絲在空中倏忽忽的盪了個圈子,魚鉤鉤向他的後腦。

  保定帝縱觀大局,己方各人均無危險,只是秦紅棉的一雙修羅刀靈動變幻,刀上又餵有劇毒,舒白鳳的武功絕不稍遜,但若被刀鋒帶上半點,卻是大有可慮,便對高昇泰道:「你在這兒掠陣,若情勢險惡,可將這位夫人的雙刀奪去一把。」高昇泰道:「是!」寬袍大袖,瀟灑出塵的站在一旁。他雙手負在背後,閒觀天上白雲,身周刀劍交擊,錚錚亂響,這位善闡侯竟如不聞不見。

  保定帝走進屋中,叫道:「譽兒,你在這裏麼?」不聽有人回答。他推開左邊廂房門,又叫道:「譽兒,譽兒!」驀地青影閃動,一條長鞭飛向他的咽喉。

  這青影凌空襲至,竟是一件活物,保定帝微微一驚,看清楚是一條極長的青蛇,張口吐信,往咽喉處咬來,當即伸出中指一彈,正好彈在那青蛇的七寸之中。保定帝這指力豈同小可,這小蛇雖是皮肉堅厚,但一彈之下,登時骨骼斷為兩截,跌在地下蠕蠕而動,扭曲了幾下,便即斃命。只聽一個小女嬌嫩的聲音驚叫道:「啊喲,你弄死了我的青靈子。」

  保定帝一瞥眼,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從門背後轉了出來,臉帶驚慌之色。保定帝問道:「段公子在那裏?」那少女道:「你找段公子幹甚麼?」保定帝道:「我要救他出來!」那少女搖頭道:「你救他不出的。他給人用大石堵在石屋之中,門口又有人看守。」保定帝道:「你帶我去。我打倒看守之人,推開大石,就救他出來。」那少女搖頭道:「不成!我若是帶了你去,我爹爹要殺了我的。」保定帝問:「你爹爹是誰?」那少女道:「我姓鍾,我爹爹就是這裏的谷主啊。」原來這少女便是從無量山中逃了出來,回歸萬劫谷的鍾靈。

  保定帝點了點頭,心想對付這樣一個少女,不論用言語套問,或是以武力脅逼,均是有失自己身份,段譽既在此谷中,總是不難尋到,當下從屋中回了出來,要另行覓人帶路。

  且說段譽和木婉清在石屋之中,聽說門外那青袍客竟是天下第一惡人「惡貫滿盈」,自不免更增驚慌,心中一亂,定力更弱,也不知如何,竟是忽然相倚在一起。段譽低聲道:「清妹,咱們落在他的手中,只怕無倖。」木婉清「唔」的一聲,自覺雙頰如火,當即將頭鑽在他的懷中。段譽摸摸她的頭髮。兩人上下衣衫均已汗濕,便如是剛從水中爬起來的一般。

  兩人的氣體一蒸,聞在對方鼻中,更增幾分誘惑之意。一個是血氣方剛的青年,一個是情苗深種的少女,就算沒受毒藥的激動,也已是把持不定,何況那「陰陽和合散」的力量霸道異常,能令端士成為淫徒,使貞女化作蕩婦,只教心神一迷,聖賢也成為禽獸。此時全仗段譽一靈不昧,念念不忘於段氏的清譽全德,勉強與體內的獸性相抗相爭。

  青袍客惡貫滿盈道:「你兄妹二人快些成其好事,早一日生下孩兒,早一日得脫牢籠。我去了!」此話說完,只聽得樹木的枝葉簌簌亂響,已然遠去。

  段譽大叫:「岳老三,岳老三!你師父有難,快來救我。」叫了半天,那裏有人答應?他想:「這危急之際,便是拜他為師,那也說不得了。拜錯惡人為師,乃是我一人之事,須不致連累伯父和爹爹。」於是又縱聲大叫:「南海鱷神,我甘願拜你為師了,願意做你南海派的傳人,快來救你徒弟啊。我死之後,你沒有徒弟了。」亂叫亂喊了一陣,鬼影也沒一個出現。

  木婉清忽道:「段郎,我和你成婚之後,咱們第一個孩兒,你喜歡男的還是女的?」段譽迷迷糊糊的答道:「男的!」忽然石屋外一個少女的聲音接口道:「喂,段公子,你是她哥哥,絕不能跟她成婚。」段譽一楞,道:「你——你是鍾姑娘麼?」那少女正是鍾靈,喜道:「是我啊。我偷聽到了這青袍惡人的話,我一定要想法子救你。」

  段譽大喜,道:「那好極了,你快去偷這毒藥的解藥給我。」鍾靈道:「我還是想法子推開這大石頭,先救你出來的好。」段譽道:「不,不!你去偷解藥。我——我抵受不住,快——快要死了。」鍾靈驚道:「甚麼抵受不住?你肚子痛麼?」段譽道:「不是肚子痛。」鍾靈又問:「那你是頭痛麼?」段譽道:「也不是頭痛。」鍾靈道:「那你是甚麼地方不舒服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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