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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秦紅棉語音突轉柔和,道:「淳哥,你做了幾十年王爺,也該夠了。你隨我去,從此,我對你百依百順,絕不罵你半句,打你半下。這樣可愛的女兒,難道你不疼惜麼?」段正淳心中一動,衝口而出,道:「好,我隨你去。」秦紅棉大喜,伸出右手,等他來握。忽然背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冷冷的道:「姊姊,你——你又上他當了。他哄得你幾天,還不是又回來做他的王爺。」

  段正淳心頭一震,道:「阿寶,是你!你也來了。」木婉清一側頭,只見說話的女子一身綠色綢衫,竟是萬劫谷中的鍾夫人。她身後站著三人,一是葉二娘,另一是雲中鶴,第三個卻是去而復來的南海鱷神。更令她大吃一驚的,赫然卻是段譽。木婉清叫道:「段郎,你怎麼啦?」

  段譽在床上養傷,迷迷糊糊中被南海鱷神跳進房來抱了出去,一驚之下,神智反而清醒,卻在暖閣窗外聽到了父親與木婉清、秦紅棉三人的說話,雖是沒聽得全,卻也揣摸了個十之八九。

  段譽聽木婉清仍是叫自己為「段郎」,心中一酸,說道:「妹子,以後咱兄妹倆相親相愛,也是一樣。」木婉清怒道:「不,不是一樣。你是第一個見了我臉的男人。」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,兄妹終究不能成親,倘是世間有人阻撓她的婚事,盡可一箭射殺,現下攔在這中間的,卻是冥冥中的天意,任你多高的武功,多大的權勢,都是不可挽回,霎時之間但覺萬念俱灰,雙足一頓,向西縱去。

  秦紅棉急叫:「婉兒,你到那裏去?」木婉清連師父也不睬了,說道:「你害了我,我不理你。」奔得更加迅速。王府中一名衛士雙手一攔,喝問:「是誰?」木婉清一箭射出,正中那衛士咽喉,倒栽下屋。她腳下絲毫不停,一個俏生生的身影沒入了黑暗之中。

  段正淳見兒子被南海鱷神劫走,顧不得女兒到了何處,一指便向南海鱷神點去。葉二娘揮掌上拂,切他腕脈,段正淳反手一勾,葉二娘咯咯嬌笑,中指向他手背上彈去。剎那之間,兩人交了三招,段正淳心頭暗驚:「這婆娘恁地了得。」

  秦紅棉伸出一掌,按住段譽頭頂,叫道:「你兒子的性命,要不要了?」段正淳一驚住手,知道秦紅棉生性怪僻,對自己的元配夫人舒白鳳又是恨之入骨,說不定掌力一吐,便傷了段譽的性命,急道:「紅棉,我孩兒中了你女兒的毒箭,受傷不輕。」

  秦紅棉道:「他已服解藥,死不了,我暫且帶去。瞧你是願做王爺呢,還是要兒子。」南海鱷神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這小子終究是非拜我為師不可。」段正淳道:「紅棉,我甚麼都答應,你——你放了我孩兒。」

  秦紅棉對段正淳的情意,並不因隔得十八年而淡了,聽他說得如此情急,心中一軟,道:「你真的——真的甚麼都答應?」段正淳道:「是,是!」鍾夫人插口道:「姊姊,這個負心漢子的話,你又相信得的?岳三先生,咱們走罷!」南海鱷神縱起身來,抱著段譽在半空中一個轉身,已落在對面的屋上,跟著砰砰兩聲,葉二娘和雲中鶴分別將兩名王府衛士擊下地去。鍾夫人道:「段正淳,咱們今晚是不是要打上一架?」

  段正淳雖知集王府中的人力,未必不能截下這些人來,但兒子落入了對方手中,投鼠忌器,難以憑武力決勝,何況對面這兩個女子均與自己關係大不尋常,柔聲道:「阿寶,你——你也來和我為難麼?」鍾夫人道:「我是鍾萬仇的妻子,你胡說八道的亂叫甚麼?」段正淳道:「阿寶,這些日子來,我常常在想念你。」

  鍾夫人眼眶一紅,道:「那日我見了段公子,便知是你的孩兒——」聲音也柔和起來。秦紅棉叫道:「師妹,你又也要上他當麼?」

  鍾夫人挽了秦紅棉的手,叫道:「好,咱們走。」回頭道:「你提了舒白鳳那賤人的首級,一步一步拜上萬劫谷來,咱們或許便還了你的孩兒。」段正淳道:「萬劫谷!」只見南海鱷神抱著段譽,越奔越遠。高昇泰和凌千里等,四面攻擊攔截。段正淳嘆了口氣,叫道:「高賢弟,放他們去罷。」高昇泰道:「小王爺——」段正淳道:「慢慢再想法子。」

  他一面說,一面飛身縱到高昇泰身前,叫道:「刺客已退,各人各歸原位。」突然身形一晃,欺到鍾夫人身旁,柔聲道:「阿寶,你這幾年可好?」鍾夫人道:「有甚麼不好?」

  段正淳反手一指,無聲無息,已點中了她胸口的「膻中」大穴。鍾夫人猝不及防,身子便即軟倒。段正淳伸左手攬住了她,假作驚慌,道:「阿寶,你怎——怎麼啦?」

  秦紅棉不虞有詐,奔了過來,問道:「師妹,甚麼事?」段正淳「一陽指」的指風射出,已中她的「肩貞穴」。

  秦紅棉和鍾夫人要穴被點,被段正淳一手一個的摟住,不約而同的向他恨恨的瞪了一眼,心中均想:「又上了他的當。我怎地如此糊塗?這一生中上過他如此大當,事到臨頭,又是不知提防。」段正淳說道:「高賢弟,你內傷未癒,快些回房休息。千里,你率領人眾,四下守衛。」高昇泰和凌千里躬身答應。段正淳挾著二人,回入暖閣之中,命廚子及侍婢重開筵席,再整杯盤。

  待眾人退下,段正淳點了兩人腿上要穴,使她們無法走動,然後拍開兩人之前的要穴。秦紅棉大叫:「段正淳,到今日你還來欺侮我姊妹倆。」段正淳轉過身來,向兩人一揖到地,說道:「多多得罪,我在這裏先行賠禮了。」

  秦紅棉怒道:「誰要你賠禮?快些放開我們。」段正淳道:「咱三人十多年不見面了,難得今日重會,正有千言萬語要說。紅棉,你還是這麼急性子。阿寶,你越長越秀氣啦,怎麼一點也不老?」

  鍾夫人尚未答話,秦紅棉怒道:「你快放我走。阿寶越長越秀氣,我便越長越醜怪,你瞧著我這醜老太婆有甚麼好?」段正淳嘆道:「紅棉,你倒照照鏡子看,倘若你是醜老太婆,那些寫文章的人形容一個絕世美人之時,都要說:『沉魚落雁之容,醜老太婆之貌』了。」

  秦紅棉忍不住嗤的一笑,正要頓足,沒想到腿足麻痹,半點也動彈不得,嗔道:「這當兒誰來跟你說笑?嘻皮笑臉的猢猻兒,像甚麼王爺?」燭光之下,段正淳見到她輕顰薄怒的神情,回憶昔日定情之夕,不由得怦然心動,走上前去在她左頰上香了一下。秦紅棉上身卻能動彈,左手啪的一聲,清脆響亮的給他一記耳光。段正淳若要閃避擋架,原非難事,卻故意挨了她這一掌,在她耳邊低聲道:「修羅刀下死,做鬼也風流!」

  秦紅棉全身一顫,淚水撲簌簌而下,放聲大哭,哽咽道:「你——你又來說這些話。」原來當年秦紅棉以一對修羅刀縱橫江湖,外號便叫作「修羅刀」,失身給段正淳之時,便是給他親了一下面頰,打了他一記耳光,段正淳當年所說的,正是那兩句話。十八年來,這「修羅刀下死,做鬼也風流」十個字,在她心頭耳邊,不知縈迴了幾千幾萬遍。此刻陡然間聽得段正淳口中說了出來,當真是心酸甜蜜,百感俱至。

  鍾夫人低聲道:「師姊,此人就會甜言蜜語,討人歡喜,你別再信他的話。」秦紅棉道:「不錯,不錯!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話。」這句話卻是對著段正淳說的。段正淳走到鍾夫人身邊,笑道:「阿寶,我也香香你的臉,許不許?」鍾夫人莊嚴道:「我是有夫之婦,絕不能壞了我丈夫的名聲。你只要碰我一下,我立時咬斷舌頭,死在你的面前。」

  段正淳見她說得斬釘截鐵,倒也不敢褻瀆,問道:「阿寶,你嫁了怎樣的一個丈夫啊?」鍾夫人道:「我丈夫樣子醜陋,脾氣古怪,武功不如你,人品不如你,更沒你的富貴榮華。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,我也一心一意的待他。我若有半分對不起他,教我天誅地滅,萬劫不得超生。」段正淳不由得肅然起敬,不敢再提舊日的情意,說道:「你們擄了我孩兒去,卻是為何?阿寶,你那萬劫谷,是在那裏?」

  窗外忽然一個澀啞的嗓子說道:「別跟他說!」段正淳吃了一驚,心想:「外邊有凌千里等一干人把守,怎地有人悄沒聲的欺了過來?」鍾夫人臉色一沉,道:「你傷沒好,也來幹甚麼?」跟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:「鍾先生,請進罷!」段正淳更是一驚,不由得面紅過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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