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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▼第十六回 兩代孽緣

  段正淳側頭避開了那一掌,嗤的一聲,已將舒白鳳的衣袖拉下了半截。舒白鳳轉過頭來,怒道:「你真要動武麼?」段正淳道:「白鳳,你——」舒白鳳雙足一登,輕飄飄的躍到了對面屋上,跟著幾個起伏,已在十餘丈外。遠遠聽得凌千里的聲音喝道:「是誰?」舒白鳳道:「是我。」凌千里道:「啊,是王妃——」此後再無聲息,眼見她是去得遠了。

  段正淳悄立半晌,嘆了口氣,回入暖閣,卻見木婉清臉色慘白,卻並不逃走。段正淳走近身去,雙手抓住她的手臂,喀的一聲,接上了她的關節。木婉清心想:「我用箭射他妻子,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?」卻見段正淳頹然坐入椅中,慢慢斟了一杯酒,咕的一聲,便喝乾了,雙眼望著舒白鳳躍出去的窗子,獃獃出神,過了半晌,又慢慢斟了一杯酒,咕的一下又喝乾。似這麼自斟自飲,連喝了十二三杯,一壺乾了,便從另一壺裏斟酒,斟得極慢,但飲得極快。木婉清越來越不耐煩,叫道:「你要想甚麼古怪慘毒的法子整治我,快快下手!」

  段正淳抬起頭來,目不轉瞬的向她凝視,隔了良久,說道:「真像,真像!我早該便瞧了出來,這般的模樣,這般的脾氣——」木婉清聽得沒頭沒腦,問道:「你說甚麼?胡說八道。」段正淳並不答話,忽地站起身來,左掌向後斜劈,颼的一聲輕響,身後一枝紅燭隨掌風而滅,跟著右掌又向後斜劈,又是一枝紅燭陡然熄滅,如此連出五掌,劈熄了五枝紅燭,眼睛始終向著前面,出掌卻如行雲流水,瀟灑之極。木婉清驚道:「這——這是『五羅輕煙掌』,你怎麼也會?」

  段正淳苦笑道:「你師父教過你麼?」木婉清道:「我師父說我功力不夠,還不能學。再說,師父說這套掌法她絕不傳人,日後要帶入棺材之中。」段正淳道:「嗯,她說過絕不傳人,日後要帶入土中?」木婉清道:「是啊!不過師父當我不在面前之時,常常習練,我暗中卻瞧得多了。」段正淳道:「她獨自常常使這掌法?」木婉清點頭道:「是。師父每次練了這套掌法,便要發脾氣罵我。你——你怎麼也會?鎮南王,似乎你使得比我師父還好。」

  段正淳嘆了口氣,道:「這『五羅輕煙掌』,是我教你師父的。」木婉清吃了一驚,可是又不得不信,她見師父掌劈紅燭之時,往往一掌不熄,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,絕不如段正淳這般隨心所欲,揮灑自如,結結巴巴的道:「那麼你是我師父的師父,是——是我的太師父麼?」段正淳搖頭道:「不是!」以手支頤,輕輕自言自語:「她每練一次,便要發一次脾氣,她說這掌法絕不傳人,要帶入棺材之中——」木婉清又問:「那麼你——」段正淳搖搖手,叫她不要多問,隔了一會,忽然問道:「你今年十八歲,是九月間的生日,是不是?」木婉清跳起身來,奇道:「我的事你甚麼都知道,你到底是我師父甚麼人?」

  段正淳臉上滿是痛苦之色,嘶啞著聲音道:「我——我對不起你師父。婉兒,你——」木婉清道:「為甚麼?我瞧你這個人挺和氣,挺好的啊。」段正淳道:「你師父的名字,她沒跟你說麼?」木婉清道:「我師父說她叫作『無名客』,到底姓甚麼,叫甚麼,我便不知道了。」段正淳道:「這許多年來,你師父怎生過日子?你們住在那裏?」

  木婉清道:「我和師父住在一座高山的背後,誰也不見,我從小便是這樣。」段正淳道:「你的爹娘是誰?你師父沒跟你說過麼?」木婉清道:「我師父說,我是個被爹娘遺棄了的孤兒,我師父將我從路邊撿回來養大的。」段正淳道:「你恨你爹娘不恨?」木婉清側著頭,輕輕咬著左手的小指頭兒。段正淳見著這等情景,不禁心中一酸。

  木婉清見他兩滴清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,不由得大是奇怪,問道:「你為甚麼哭了?」段正淳背轉臉去,擦乾了淚水,強笑道:「我那裏哭了?多喝幾杯,酒氣上湧。」木婉清不信,道:「我明明見到你哭。女人才哭,男人也會哭麼?我從來沒見男人哭過,除非是小孩兒。」

  段正淳見她不明世事,心中更是難過,說道:「婉兒,日後我要好好待你,方能補我一些過失。你有甚麼心願,說給我聽,我一定盡力給你辦到。」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後,正自十分擔憂,聽段正淳這般說,喜道:「我用箭射你夫人,你不怪我麼?」

  段正淳道:「正如你說,『師恩深重,師命難違』,上代的事,不與你相干。我自是不怪你。只是你以後卻不可再對我夫人無禮。」木婉清道:「日後師父問起來,那怎麼辦?」段正淳道:「你帶我去見你師父,我親自跟她說。」

  木婉清拍手道:「好,好!」隨即皺眉道:「我師父常說,天下男子都是負心薄倖之徒,她是從來不見男子的。」段正淳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神色,問道:「你師父從來不見男子?」木婉清道:「是啊,師父買米買鹽,都叫李亞婆去買。有一次李亞婆病了,叫他兒子代買,師父很是生氣,叫他遠遠放在門外,不許他提進屋來。」段正淳嘆道:「紅棉,紅棉,你又何必如此自苦?」

  木婉清道:「你又說『紅棉』了,到底『紅棉』是誰?」段正淳微一躊躇,說道:「這件事不能永遠瞞你,你師父的真名字,叫作秦紅棉,她外號叫作『修羅刀』。」木婉清點頭道:「嗯,怪不得你夫人一見我發射短箭的手法,便狠狠的問我,修羅刀秦紅棉是我甚麼人。那時我可真的不知道,倒不是有意撒謊。嘿,原來我師父叫作秦紅棉,這名字挺美啊,不知她幹麼不跟我說。」段正淳道:「我適才弄痛了你手臂,這時候還痛麼?」木婉清見他神色溫和慈祥,微笑道:「好得多了。咱們去瞧瞧他,好不好?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時去不淨。」段正淳道:「好!」站起身來,又道:「你有甚麼心願,說給我聽罷!」

  木婉清突然間滿臉紅暈,臉色頗為忸怩,低下了頭道:「只怕——只怕我射過你夫人,她——她惱了我。」段正淳道:「咱們慢慢求她,或許她將來便不惱了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本來是不求人的,不過為了段郎,求求她也不打緊。」她突然鼓起了勇氣,道:「鎮南王,我說了我的心願,你真的——真的一定給我辦到麼?」段正淳道:「但教我力之所及,一定要教你心願得償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你說過的話,可不許賴。」段正淳臉現微笑,走到她的身邊,伸手輕輕撫摸她頭髮,眼光中愛憐橫溢,道:「我自然不賴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和他的婚事,你要給咱們作主,不許他負心薄倖。」說了這幾句話,臉上神采煥發。

  段正淳的臉色卻越來越青,慢慢退開,坐倒在椅中,良久良久,一言不發。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對,道:「你——你不答應麼?」段正淳喉音澀滯,語氣卻極是肯定,說道:「你決計不能嫁給譽兒。」

  木婉清心中冰冷,顫聲道:「為甚麼?他——親口答應了我的。」段正淳只道:「冤孽,冤孽!」木婉清道:「他不要我,我——我便殺了他,然後自殺。我——我在師父面前立過誓的。」

  段正淳緩緩搖頭道:「不能!」木婉清道:「我去問他,為甚麼不能?」段正淳道:「譽兒也是不知道的。」他見木婉清的神色凄苦,便如是十八年前秦紅棉陡聞噩耗時一般,再也無法忍耐,衝口說道:「你不能和譽兒成婚,也不能殺他。」木婉清道:「為甚麼啊?」段正淳道:「因為——因為——因為段譽是你的親哥哥!」

  木婉清一對眼睛睜得大大地,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,顫聲道:「甚——甚麼?你說段郎是我哥哥?」段正淳道:「婉兒,你知道你師父是你甚麼人?她是你親生的母親。我——我是你的父親。」木婉清臉上又是驚恐,又是憤怒,再無半分血色,道:「我不信,我不信!」

  突然間窗外幽幽一聲長嘆,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:「婉兒,咱們回家去罷!」木婉清驀地回過身來,叫道:「師父!」那窗子呀的一聲開了,窗外站著一個中年女子,尖尖的臉蛋,雙眉修長,相貌甚美,只是眼光中帶著三分倔強,三分兇狠。段正淳見到昔日的情人修羅刀秦紅棉突然現身,又是驚詫,又是喜歡,叫道:「紅棉,紅棉,這幾年來,我——我想得你好苦。」秦紅棉道:「婉兒出來!這等負心薄倖之人的家裏,片刻也停留不得。」

  木婉清見了師父和段正淳的神情,心底更是涼了,道:「師父,他——他騙我,說你是我媽媽,說他是我——是我爸爸。」秦紅棉道:「你媽早已死了。你爸爸也死了。」段正淳搶到窗口,柔聲道:「紅棉,你進來,讓我多瞧你一會兒。你從此別走了,咱倆永遠廝守在一塊。」秦紅棉的眼光突然明亮,道:「你說咱倆永遠廝守在一塊,此話當真?」

  段正淳道:「當真!紅棉,我沒有一天不在想念你。」秦紅棉道:「你捨得舒白鳳麼?」段正淳躊躇不答,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。秦紅棉道:「你若是可憐咱倆這女兒,那你跟我就走,永遠不許再想起舒白鳳,永遠不許再回來。」木婉清的心不住的向下沉,向下沉,雙眼淚水盈眶,望出來師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。她知道眼前這兩人確是自己的親生父母,這幾日來情深愛重、魂牽夢縈的段郎,乃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,甚麼鴛鴦比翼、白頭偕老,霎時間化為雲煙。

  只聽段正淳道:「我是大理國鎮南王,總攬文武機要,一天也走不開——」秦紅棉厲聲道:「十八年前你這麼說,十八年後的今天你仍是這麼說。段正淳啊段正淳,你這負心薄倖的漢子,我——我好恨你——」突然間東邊屋頂上啪啪啪三聲擊掌,西邊屋頂也有人擊掌相應。跟著高昇泰和凌千里的聲音同時叫了起來:「有刺客!眾兄弟各守本位,不得妄動。」

  秦紅棉喝道:「婉兒,你還不出來?」木婉清應道:「是!」飛身躍進出窗外,撲在這慈母兼為恩師的懷中。段正淳道:「紅棉,你真的就此捨我而去麼?」放眼放去,四處屋角上都伏滿了人。要知他這鎮南王府廣延賓客,收羅了四方不少武功高強之士,由善闡侯高昇泰及漁樵耕讀四人接待統率,一旦有警,自是人人奮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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