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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四


  初時依著銅鏡上所刻的方位步數而走,不明其中的奧妙所在,有時鏡上所注步數極怪,走了上一步後,無法接到後一步,直至想到須得憑空轉一個身,這才豁然貫通。更有時須得躍前縱後,方能依循鏡上的指示。段譽書獃子的勁道一發,遇到難題便苦苦鑽研,一得悟解,樂趣之大,直是難以言宣,不禁覺得:「武學之中,原來也有這般無窮快樂,實不下於讀書。」又想:「我不願傷人殺人,這才決意不肯學武。這步法不能傷害別人,卻能避去惡人的加害,學了有益無害。即是其他武功,學了用以救人自衛,也非壞事。」他一想通此節,學得更加勤了。

  如此一日過去,鏡上的步法已學得了二三成。到得晚間,腹中饑餓不堪,便取出「莽牯朱蛤」,由得它縱聲大叫,引來一些蛇兒俯伏在地,段譽選了一條宰殺,到江邊拾些枯柴枯草來烤熟吃了。數日之間,除了食蛇睡覺,沒一刻不是浸沉在這「凌波微步」之中,有時怠懈起來,一抬頭看到玉像,便覺那美人臉上似有慍色,嫌他太不用勁,心中一驚,又孜孜兀兀的鑽研起來。

  第四日午間,已是全部了然於胸,自覺鏡上所註,前進後退,亦已演習純熟。這幾日來他心中常想:「木姑娘落入南海鱷神手中,時日已久,我須得快去救她出來。」但每次和玉像的目光相接,一個人便如中邪著魔一般,再也沒想到木婉清身處危境。這時下了極大決心:「先救木姑娘,再回此處也是不遲。」於是將那面銅鏡放回原處,一瞥眼間,見地下另一面銅鏡上花紋斑斕,也是刻滿了圖樣文字。

  他知道若再練習這面鏡上的功夫,又非數日不可,心道:「段譽啊段譽,那位木姑娘被惡人擒住,度日如年,你若不去救她,如何對得人住?」可是在內心深處,他另有一個念頭:「我在此長對玉人,何等快樂?我又沒本領去打敗南海鱷神,只有拜他為師,那真是要了我的命啦。」他胸中天人交戰,躊躇良久,總覺倘若不去救出木婉清,忒也無情無義,非男子漢大丈夫所為,縱然自身必遭苦厄,那也說不得了,當下向那玉像長揖到地說道:「神仙姐姐,若能憑著你教我的『凌波微步』,逃脫那南海鱷神之手,日後我每一年中,都來陪你半年。」

  當下左足跨出,踏「中孚」,轉「既濟」,便要用這「凌波微步」,走出洞去,不料甫上「泰」位,一個轉身,右路踏上「蠱」位,突然間丹田中一股熱氣衝將上來,全身麻痹,登時癱瘓在地。段譽大驚之下,想伸手撐地,站起身來,不料四肢百骸,沒一處再能聽心意使喚,便是要移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,就像一個人在夢魘之中,愈是著急,愈是使不出半點力道。

  原來這銅鏡上的「凌波微步」,乃是一種極上乘的武功,在身負深厚武功之人加以習練,身子的動作和腳步與內力息息相關。段譽全無內功根基,走一步,想一想,再退一步,又停頓片刻,身中血脈有緩息的餘裕,自無阻礙。他熟習之後,突然一氣呵成的走將起來,體內經脈逆轉,登時癱瘓,幾乎走火入魔。幸好他沒跨得幾步,步子又不如何迅速,總算沒到絕經斷脈的危境。

  段譽驚惶之中,出力掙扎,但越是使力,胸腹間越是難過,似欲嘔吐,卻又嘔吐不出。他長嘆一聲,聽天由命的不動,說也奇怪,這一任其自然,煩惡之感反而漸消。他這麼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,直到次早明晨,仍是無法動彈,心想:「神仙姐姐腳下的銅片上明明寫著:『此後遭遇,慘不堪言,汝其無悔?』我在這裏生生的餓死,還不能說是『慘不堪言』。」

  這一日早晨陽光斜照,到得辰牌時分,陽光照到一面銅鏡之上,反映到段譽眼中,微感眩耀,他想側頭避開,但頭頸轉動不得,依稀見到銅鏡上刻著「未濟」、「小過」、「震」、「屯」等字。既是無法避開,索性看看鏡上的文字,思考起來。他在第一面鏡上所學,只是六十四卦中的三十二卦。恰巧這面鏡上記載的,正是餘下三十二卦。他腳下不能走動,心中虛擬腳步,一步步的想下去,到得傍晚,已想通了十餘步,心中煩惡之感亦是大減。

  翌日午間,這三十二卦已是盡數想通。他心下默唸,將兩面銅鏡上所刻的六十四卦,從「明夷」起始,經「賁」、「既濟」、「家人」,一共踏遍六十四卦,恰好走了一個大圓而至「無妄」時,自知功德圓滿,一喜之下,跳起身來拍手叫道:「妙極,妙極!」這四個字一出口,才知自身已能活動,原來他內息不知不覺的隨著思念渾轉,也走了一個大圓,膠結的經脈便此解開。

  段譽又驚又喜,生怕忘記,將這六十四卦翻來覆去的又記了幾遍,生怕重蹈覆轍,極緩慢的一步步踏出,待得六十四卦踏遍,腳步成圓,只感神清氣爽,精神為之一振,雖是數日未曾進食,竟是不感如何饑餓,他向玉像一揖,說聲:「多謝!」急從石道中奔出,尋覓舊道,到了「善人渡」,然後回無量山來,終於與木婉清相會。

  他向伯父伯母及父母敘述洞中學步的經過,將玉像之事略過不提,只說見到兩面銅鏡,學到鏡上所記的步法。他覺得在這許多人之前,詳細講說自己如何為一座玉雕女像發癡,未免太過不好意思,而木婉清聽了,更非大發脾氣不可。

  段譽說罷,保定帝道:「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,顯是隱伏有一種上乘內功,你倒從頭至尾的走一遍看。」段譽應道:「是!」微一凝思,一步步的走將起來。保定帝,段正淳、高昇泰等都是內功極其深厚之人,但於這步法的奧妙,卻也只能看出了一二成。段譽六十四卦走完,剛好繞了一個大圈,回歸原地。保定帝喜道:「好極!這步法天下無雙,吾兒實是遇上了極難得的福緣。你母親今日回府。吾兒陪娘說說家常話。」轉頭向皇后道:「咱們回去了罷!」皇后站起身來,應道:「是!」

 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駕回宮,直送回鎮南王府的牌樓之外。段正淳等回到府中,內堂張宴,這一桌除了段正淳夫婦和段譽之外,便是木婉清一人,在旁侍候的宮婢倒有十七人。木婉清一生之中,那裏見過如此榮華富貴的氣象?每一道菜都是見所未見,聞所未聞,她見鎮南王夫婦將自己視作家人,儼然是兩代夫婦同席歡敘,芳心自是不免暗喜。段譽見母親對父親的神色仍是冷冷,既不喝酒,也不吃菜,只是挾些素菜來吃,便斟了一杯酒,站起身來說道:「媽,兒子敬你一杯。」瑤端仙子道:「我不喝酒。」

  段譽又斟了一杯,向木婉清使個眼色,道:「木姑娘也敬你一杯。」木婉清捧著酒杯站起來。瑤端仙子心想對木婉清不便太過冷淡,便微微一笑,說道:「姑娘,我這個孩兒淘氣得緊,爹娘管他不住,以後你得幫我管管他才是。」木婉清道:「他不聽話,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。」瑤端仙子嗤的一笑,斜眼向丈夫瞧去。段正淳道:「正該如此。」

  瑤端仙子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。燭光之下,木婉清見她素手纖纖,晶瑩如玉,手背上近腕處有一塊殷紅如血的紅記,不由得全身一震,顫聲道:「你——你的名字——可叫做舒白鳳麼?」瑤端仙子笑聲:「你怎知道我名字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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