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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木婉清驚道:「你——你怎麼啦?」段譽呻吟道:「那神農幫的司空——司空玄,逼我吃了斷腸散——」他想起鍾靈曾逼司空玄取出解藥,自己也曾服了,但那司空玄後來言道,這解藥只能暫時阻毒性不發,豈知竟是假的,想來自己用飯團爛泥假充蛇毒解藥,這司空玄竟也下了這一著棋。

  木婉清吃驚更甚,心思:「素聞神農幫善於用藥,既是他們幫主親手下的毒,只怕是無法可救。」眼見段譽痛得死去活來,心下不忍,拉著他坐在自己身旁,安慰道:「現在好些了麼?」段譽只痛得眼前一片昏黑,呻吟道:「越來越痛——越痛了。」木婉清用袖子給他抹了抹汗,見他臉色慘白,不由得一陣心酸,垂下淚來,嗚咽道:「你——你不能就此死了!」伸手拉下臉上的面幕,將自己的右頰貼在他左頰之上,顫聲道:「郎——郎君,你可別死!」

  段譽的上身給她摟著,他一生之中,從未如此親近過一個青年女子,何況木婉清容色秀麗,難言難畫。他臉上貼的是一張溫膩的面頰,耳中聽的是「郎君、郎君」的嬌呼,如何不令他神魂飄盪?便在此時,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漸漸止歇了。段譽不捨得離開她的身子,說道:「以後你不要再戴面幕了,好不好?」

  木婉清道:「你叫我不戴,我便不戴。現下痛得好些了麼?」段譽道:「好一些了。不過——不過——」木婉清道:「不過怎樣?」段譽道:「若是你離開了我,只怕又要痛將起來。」木婉清臉上一紅,推開他的身子,嗔道:「原來你是假裝的。」

  段譽本是個志誠君子,不禁羞得滿臉通紅,無地自容。他不知這斷腸散的毒性發作起來,初時是相隔良久才疼痛一次,以後越發越密,終於連續不斷而痛死,還道是木婉清這麼柔情蜜意的安慰一陣,自己顛顛倒倒的心不在焉,這才忘了疼痛。木婉清卻頗知毒藥的性子,若是他一痛不止,倒還有救,如此痛了一陣便即止歇,往往是中了最歹狠的劇毒,所謂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,實比毒發即死更為慘苦。她見段譽大是羞慚,心中一酸,握住了他手,說道:「郎君,若是你死了,我也不想活了,咱倆同到陰曹地府,再結夫妻。」段譽不願她為自己殉情,說道:「不,不!你得先替我報仇,然後每年來掃祭我的墳墓。我要你在我墓上掃祭三十年、四十年,我這才死得瞑目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你這人真怪,人死之後,還知道甚麼?我來不來掃墓,於你有甚麼好處?」段譽道:「那你陪著我一起死了,我更是沒有好處。喏,我跟你說,你這麼美貌,這麼俏麗,若是年年來給我掃一次墓,倘使我地下有知,瞧著你也開心。但如你陪著我一起死了,大家都變成了骷髏白骨,那就沒有這麼好看了。」

  木婉清聽他這般稱讚自己,心下不禁得意,但轉念想到,今日剛得了一個如意郎君,他轉眼卻便要死去,不由得珠淚滾滾而下。段譽伸手摟住了她纖腰,只覺觸手溫軟,柔若無骨,心中又是一動,低下頭去,在她唇上,突覺一縷幽香,鑽進鼻中。他不敢多吻,忙仰頭向後,說道:「人家叫你『香藥叉』,香是香的,但陰世間要是真有這般美麗的香藥叉,只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自殺,寧可變鬼了。」

  木婉清給他一吻之後,芳心怦怦亂跳,紅暈生頰,本來絕無血色的臉上更增三分嬌艷,說道:「你是這世間第一個瞧見我面貌的男子,你死之後,我便割破臉面,再也不讓第二個男子瞧見我的本來面目。」段譽本想出言阻止,但不知如何,心中竟然感到一陣妒意,實不願別的男子再看到她這等容光艷色,幾句話到了口邊,竟然說不出來,卻問:「你當年為甚麼要立這樣一個毒誓?」

  木婉清道:「你既是我夫郎,說了給你聽那也無妨。我是個無父無母之人,一生出來便給人丟在荒山野地,幸蒙我師父救了去。她辛辛苦苦將我養大,傳授我一身武功。我師父說天下男子個個負心,若見了我的容貌,一定會千方百計的引誘我失足,因此上從小便給我用面幕遮臉。我直到十六歲止,除了師父之外誰都沒有見過。兩年之前,師父命我下山來辦一件事——」

  段譽插口道:「那你今年是十八歲了?小我兩歲。」木婉清點點頭,道:「我下山之時,師父命我立下毒誓,倘是有人見了我的面貌,我若不殺他,便須嫁他。那人如是不肯娶我為妻,或是娶我後又將我遺棄,那麼我務須親手殺了這個負心薄倖之人。我如不遵師父此命,師父一經得知,便在我面前自刎而死。」

  段譽身子一顫,心想:「天下任何毒誓,總是說若不如此,自己便如何身遭惡報。她師父卻以自刎為脅,此誓確是萬萬違背不得。」只聽木婉清又道:「我師父身似父母,待我恩重如山,我如何能不聽她的言語?何況她這番囑咐,全是為了我好。當時我毫不思索,便跪下立誓。這兩年中,師父命我做的事,我沒能辦到,卻結下了無數仇家。其實死在我劍底箭下之人,都是他們自己不好,都是他們先來惹我,想除下我的面幕。」段譽嘆了口氣,這才明白,為甚麼她年紀輕輕一個女子,居然在江湖上有這許多仇人。

  木婉清道:「你為甚麼嘆氣?」段譽道:「他們見你孤身獨行,形體窈窕,偏偏長年戴著面幕,好奇心起,忍不住要瞧瞧你是美是醜,也未必人人安著歹心。那知這一念之差,便惹下殺身大禍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我是非殺不可的,否則的話,難道我去嫁這些可厭的傢伙麼?也真料不到,這些人不是有父母師長,便是有親戚朋友。殺了一個,便引出兩三個來尋我晦氣,到得後來,連和尚道士也都成了我的仇人。我曾在萬劫谷中耽了幾個月,鐘氏夫婦對我倒也敬重,不料這鍾夫人居然冒我名頭,你說氣不氣人?」她說得有些倦了,閉目養神片刻,又道:「我初時只道你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,都是無情無義之輩。那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後,居然會趕著回來向我報訊,這就不容易了。後來這南海鱷神苦苦相逼,我只好讓你看我的容貌。」

  木婉清說到這裏,轉頭向段譽凝視,一雙妙目中露出了脈脈柔情,段譽心中一動:「難道,難道她真的對我生情了麼?」說道:「剛才是事勢所迫,你是出於無奈,那也不用非遵守這毒誓不可。」木婉清大怒,厲聲道:「我發過的誓,那裏能夠更改。你如不願娶我,乘早明言,我便一箭將你射死,以免我違背誓言。」

  段譽欲待辯解,突然間腹中劇痛又生,他雙手按住了肚子,大聲呻吟。木婉清道:「你快說,肯不肯娶我為妻?」段譽道:「我——我肚子——肚子好痛啊!」木婉清道:「你到底願不願做我丈夫?」段譽心想反正這麼痛將下去,總是活不久長了,何必在身死之前又傷她的心,令她終身遺恨?便點頭道:「我——我願娶你為妻。」

  木婉清手中本已扣了毒箭,聽他這麼說,登時歡喜無限,一張俏臉如春花初綻,笑吟吟的摟住了他,說道:「好郎君,我跟你揉揉肚子。」段譽道:「不,不!咱倆還未成婚!男女——男女授受不親——這個——這個使不得。」木婉清心念一動,道:「是了!你餓得太久,痛起來加倍厲害些。我去割些這傢伙的肉給你吃。」說著扶住石壁站起,要去割楚天闊屍體上的肉。

  段譽這一驚非同小可,登時忘了腹中疼痛,大聲道:「人肉吃不得的,我寧死也不吃。」

  木婉清奇道:「為甚麼不能吃?剛才那南海鱷神不是挖了他的心來吃了麼?」

  段譽道:「這南海鱷神兇狠殘暴,禽獸不如,咱們——咱們如何能學他的樣?」

  木婉清道:「我跟師父在山裏之時,老虎也吃、豹子也吃,依你說都吃不得麼?」

  段譽道:「老虎豹子自然能吃,人肉卻吃不得!」

  木婉清道:「人肉有毒麼?我倒不知道。」段譽道:「不是有毒。你是人,我是人,這楚天闊也是人。人是不能吃的。」木婉清道:「為甚麼?我見豺狼餓了,就吃另外的豺狼。」段譽嘆道:「是啊,倘若人也吃人,那不是跟豺狼一樣了麼?」

  木婉清自幼跟師父形影相隨,從未和第三個人相處,她師父性情怪僻,向來不跟她說起世事,是以她於世間的道德規矩、禮義律法,甚麼都不知道,這時聽段譽說「人不能吃人」,只是將信將疑,頗為詫異。

  段譽道:「你胡亂殺人,那也是不對的。別人有甚麼危難苦楚,你須去幫他助他,這才是做人的道理。」木婉清道:「那麼我有了危難苦楚,別人也來幫我助我麼?為甚麼我遇見的人,除了師父和你之外,個個都是想殺我、害我、欺侮我,從來不好好待我?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,我便將它們殺了。那些人要害我殺我,我自然也將他們殺了。那有甚麼不同?」

  這幾句話只問得段譽啞口無言,只得道:「原來世間的事情,你一點兒也不懂,你師父怎麼放心讓你下山?」木婉清道:「師父說她那兩件事非辦不可,不能再等了。」段譽道:「那是兩件甚麼事,能說給我聽麼?」木婉清道:「你是我丈夫,自然能給你說,別人可不能。師父叫我下山來殺兩個人。」

  段譽雙手掩耳道:「你別說了。說來說去,不是殺人,便是吃人,啊喲,哎唷——」肚中陣陣絞痛,禁不住又叫了出來。木婉清伸手到他腹部,隔著衣衫給他推拿了一會,突然間碰到他懷中一件物事,觸手溫暖,其中似乎有物蠕動,說道:「那是甚麼?」順手掏了出來,原來是一隻玉盒,她將玉盒放在耳邊,只聽得裏面瑟瑟有聲。她待要揭開盒蓋看個究竟,段譽忙道:「鍾姑娘說開不得的。青靈子怕這個東西,你一開它就逃走了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鍾靈說開不得,我偏要打開來瞧瞧。」當即將玉盒的蓋子揭開了一條小縫,湊到陽光下一看,只見盒裏是一對通體血紅色的小蛤蟆。

  這對血紅色的小蛤一見陽光,突然間「江、江、江」的大叫起來,聲如牛鳴,震耳欲聾。段譽和木婉清都是嚇了一跳,木婉清雙手一顫,險險將玉盒摔在地下,她萬料不到這一對兩寸來長的小蛤蟆,居然會發出如此洪大的鳴聲,忙將盒蓋掩上。盒蓋一關,蛤蟆的叫聲隨即止歇。木婉清忽道:「是了,是了。我聽師父說過的,這叫做——叫做——」她側頭想了一下,道:「叫做甚麼朱蛤?對啦,這是『莽牯朱蛤』,乃是天下萬蛇的剋星。對了,我師父說過的,不知怎會落在鍾靈的手中——」

  段譽忽然插口道:「咦,你瞧!」只見他腰中纏的青靈子落在地下,一動也不敢動。本已鑽入草叢中的金靈子也游了出來,伏在木婉清的腳邊,跟著岩石後又游了三條小蛇出來,也都伏著不動,便如向玉盒朝拜一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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