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二七


  ▼第十回 自述身世

  段譽見他臉上有為難之色,心想此人武功雖高,頭腦卻頗不聰明,又道:「所以啊,老前輩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,下次我請家師來和老前輩較量較量,且看誰的本事大。倘若老前輩勝過了家師,那麼我再拜你為師不遲。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你師父是誰?難道我還怕了他不成?甚麼時候比武?」段譽所說的原是一時的緩兵之計,沒料到他竟會真的訂約比武,正躊躇間,忽聽得遠處傳來一陣聲若龍吟的嘯聲,越過數個山峰,浩浩而至。段譽先前聽到南海鱷神的嘯聲,聲音極是慘厲,此刻這嘯聲卻是正大平和,然中氣充沛,聲塞群山,和南海鱷神也是不相上下。

  南海鱷神一聽之下,拍了拍自己的後腦,叫道:「啊喲,這傢伙來了,我沒空跟你多講。你師父甚麼時候跟我比武?在甚麼地方?快說,快說!」段譽吞吞吐吐的道:「這個——我可不便代我師父訂甚麼約會。你老人家一走,這些人便將咱二人殺了,我怎能——怎能去告知家師?」說著向慧禪等人一指。南海鱷神頭也不回,左手反手一伸,已扣住了伏牛寨二寨主楚天闊的手腕,右手的五根手指噗的一聲,插入了他胸膛之中,只聽楚天闊長聲慘呼,南海鱷神一隻血淋淋的手已縮了回來,手中赫然抓著他的心臟。

  這兩下動作快極,楚天闊空有一身本事,竟無半點施展餘地,旁觀眾人無不嚇得獃了。南海鱷神將這顆心放到口邊,喀喇一口,咬了一塊下來,跟著咀嚼有聲,吃得極有滋味。伏牛寨中其餘三名寨主又是悲痛,又是驚怒,三個人齊聲虎吼,撲將上來。南海鱷神並不放下口中美食,右足連踢三腳。只見這三個人身子高高飛起,都摔入谷中去了。那慘呼之聲從谷中傳將上來,段譽只聽得毛髮悚然。慧禪、左子穆等見這人如此兇橫,而武功又是這等厲害,無不嚇得倒退。南海鱷神口中咀嚼人心,含含糊糊的喝道:「老子吃了一個不夠——還要——還要吃第二個,那一個逃得慢的,老子便吃了他的。」

  左子穆、雙清等嚇得魂飛魄散,飛快的奔到崖邊,各自攀援而下,只有黑白劍史安怒目按劍,說道:「天下竟有如此兇殘之人,當真禽獸不如。我黑白劍史安若是怕死逃生,有何臉目再在江湖上行走?」手指在劍刃上一彈,嗡嗡作響,反而踏上兩步,喝道:「看劍!」一劍便往南海鱷神胸口刺去。

  日光照耀之下,劍刃閃閃發光,豈知南海鱷神恍如未見,自管自的咀嚼。眼見劍尖已及胸口,史安手上一使勁,劍尖便要穿胸而入,卻聽得喀喇一聲,長劍從中斷為兩截,這南海鱷神的身子居然是刀劍不入。史安這劍雖非寶劍,卻也是純鋼打就的上品,一驚之下,托地跳開,急忙又拔出背上另一柄劍來。這劍通體純黑,絕無半點光芒。

  南海鱷神忽道:「你是黑白劍史安,是不是?」史安沉聲道:「正是。姓史的今日命喪你這兇徒手下,自有人找你報仇。」這時他自知和南海鱷神的武功實在相差太遠,絕非他的敵手。當下仗劍橫胸,退了兩步,心中已是打定了主意,倘若三招不敵,便即躍崖自盡,以免落在他的手中,被他開膛挖心,死得太沒有光采。

  南海鱷神將最後一塊人心塞入口中,說道:「黑白劍史安,老子聽過你的名頭。南海鱷神最愛吃的是英雄好漢的心,這比膽怯無用之徒的心,可要好吃得多了,哈哈,哈哈,吃史安的心倒也不錯。」突然間身子如箭離弦,激射而出。史安一劍刺向他的咽喉,南海鱷神頭一偏,已抓住他的肩頭。史安只覺半身酸麻,竭盡平生之力,將劍柄往他後腦上撞去,噹的一聲,虎口震破,黑劍脫手飛出,南海鱷神卻是絲毫無恙。

  史安大驚之下,使勁一掙,便欲往崖下跳去,但他手臂被南海鱷神抓住了,如何掙扎得脫?正危急間,忽聽得半空中又是傳來一聲龍吟般的呼嘯,跟著一個圓潤的聲音說道:「兇神惡煞岳老三,你怕事麼?不敢來了麼?」這聲音遠遠送來,但聽在耳裏,說話之人便如近在身畔一般。南海鱷神大聲說道:「岳老三這一生怕過誰來?我便來了。」說著手爪一起,便要往史安胸口抓落。史安心中一酸,閉目待死。

  段譽忙道:「老前輩,這個人的心有毒,吃不得的。」南海鱷神一怔,道:「你怎知道?」段譽信口胡謅,說道:「這人前天得罪了神農幫,司空玄幫主逼他服了斷腸散和腐心丹。昨天他又得罪了木姑娘,木姑娘射了他一枝毒箭,此刻只怕已然毒氣攻心。今天上午,他又給一條金色小毒蛇咬了一口——」南海鱷神道:「是金靈子?」段譽道:「不錯,是金靈子。」將腰間纏著的青靈子一抖,道:「你瞧,金靈子老是跟青靈子在一起的。這傢伙的心中混和了七八種毒物,就算老前輩內力深厚,不怕中毒,但他這生心啊,早就又腐又臭,苦澀難吃,沒的壞了胃口。」

  南海鱷神一想倒是不錯,順手一抖,將史安拋在一旁,向段譽道:「你這小子雖未拜師,對師父倒已有點良心。」突然間半空中異聲大作,除了那龍吟般的嘯聲之外,另有刀刮鐵板的吱吱聲、豺狼狂嗥的哇哇聲、金屬相擊的錚錚聲,四種聲音一齊呼嘯,直欲震破耳鼓,令人聽著說不出的難受。南海鱷神提氣作嘯,往崖下落去。段譽又驚又喜:「他這一跳下去,可不是死了麼?」忙奔到崖邊看時,只見南海鱷神正一縱一躍的往崖下直落,一墮數丈,便伸手在崖邊一按,身子躍起,又墮數丈,過不多時,身子已在谷口的白雲中隱沒。

  段譽伸了伸舌頭,心想:「這人的功夫,當真是匪夷所思。」轉過身來,只見史安拾起黑劍,插入鞘中,滿臉羞慚的抱拳說道:「今日得蒙段兄相救,史安不敢忘了大恩。」段譽抱拳還禮,道:「在下胡言亂語,史兄莫怪。」史安道:「這南海鱷神岳蒼龍,素在南海萬鱷島居住,此次忽然來到中原,絕非獨自一人,蝦兵蟹將,想必帶得不少。聞此人言出必踐,既是垂青段兄,定是不能輕易放過。在下受朋友之托,來和尊夫人理論,此事自是一笑而罷。在下這就護送賢夫婦下山,及早回避,以免鱷神手下的嘍囉,再來向兩位囉嗦。」

  段譽聽他又是「尊夫人」、又是「賢夫婦」的說著,不禁滿臉通紅,雙手亂搖,道:「不——不是——不——」木婉清冷冷的道:「史安!你自己請便罷,泥菩薩過江,自身難保,還充甚麼英雄好漢?」史安一聽之下,滿臉鐵青,當下一言不發,回身便走。段譽忙道:「史兄且慢!」史安那肯停留,奔到崖邊,攀藤附石的溜了下去。段譽一瞥眼間,只見對面山坡上一件黃色物事在極迅速的移動,定睛一看,正是南海鱷神。原來他在這頃刻之間,已越過深谷,爬到了對面山上。

  段譽回到木婉清身邊,說道:「這位史兄之言,也非沒有道理,你何必將他氣走?」木婉清怒道:「你一做我丈夫,便想管我了麼?我殺了你,最多自刎殉你,又有甚麼大不了!」段譽一獃,道:「這是危急中騙騙那南海鱷神的,如當得真?我怎麼能做姑娘的丈夫?」木婉清扶著岩壁,顫巍巍的站起身來,說道:「甚麼?你不要我麼?你嫌棄我,是不是?」段譽見她惱怒之極,忙道:「姑娘身子要緊,這種一時戲言,如何放在心上?」木婉清跨前一步,啪的一聲,重重打了段譽一個耳光,但腿上一軟,站立不住,一跤摔在他的懷中。段譽急忙伸手摟住。

  木婉清給他雙臂抱住,想起他是自己丈夫,不禁全身一熱,怒氣便消了三分,說道:「快放開我。」段譽扶著她坐倒,讓她仍是靠在岩壁之上,心想:「她性子本已乖張古怪,重傷之後,只怕更是糊裏糊塗。眼下只有順著她些,她說甚麼,我便答應甚麼,反正——反正——」他屈指一算,斷腸散毒性發作之期已屆,料想縱使毒性不發,自己也是萬難從這崖上活著下去,便柔聲安慰她道:「你別生氣,咱們找些甚麼吃的是正經。」木婉清道:「這山岩之上,四下都是光禿禿地,有甚麼可吃的。待我歇一歇,養足力氣,我背你下山。」

  段譽連連搖手,說道:「這個——這個——這個是萬萬不可,你走路也走不動,那裏還能背我?」木蜿清道:「你寧可自己性命不要,也不肯負我。郎君,我木婉清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子,卻也願為自己丈夫捨了性命。」她這幾句話說得甚是堅決,只是不慣說這些溫柔婉轉的言語,聲調不免大是生硬,與那話中的情意頗不相襯。段譽道:「多謝你啦,你養養神再說。」

  突然之間,腹中一陣劇烈的疼痛,不由得「啊呦」一聲,叫了出來。這陣疼痛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絞動,將他腸子一寸寸的割斷。段譽雙手按住肚子,額頭汗珠便如黃豆般一粒粒滲了出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