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二五


  只聽得呼呼兩聲,那人一聲長笑。段譽心中奇怪,睜開眼來,卻見幾塊石頭正向深谷中跌落,那人卻是絲毫無恙。段譽這一下,可就急了,忙將石頭接二連三的向那人擲去。那人待石頭落到頭頂,袍袖一捲,石頭的勢頭一歪,便從他身旁滾了開去,有時他只是輕輕一躍,便跳過了石頭。段譽一口氣投了三十多塊石頭,那人不但毫髮無損,甚至連上躍之勢也是絕未阻遲了半分。段譽一見不妙,急忙回身,奔到木婉清身旁,說道:「木——木姑娘,那——那人好生厲害,咱們快快逃走罷。」木婉清冷冷的道:「來不及啦!」段譽還待再說,只覺得自己的身子被一股大力在後一推,騰雲駕霧般向前飛了出去——

  砰的一聲,段譽一跤摔入樹叢之中,只跌得昏天黑地,幸好著地之處都長滿了矮矮的樹木,除了臉上擦破數處,並未受傷。他掙扎著爬了起來,只見那身穿黃袍的來客已站在木婉清之前。他生怕那人傷害了木婉清,快步奔到兩人之間,問道:「尊駕是誰?為何出手傷人?」

  木婉清驚道:「你——你快逃走,別在這裏。」段譽心中怦怦亂跳,強自鎮定,向那人瞧去,第一眼便見到他一個大腦袋大得異乎尋常,一對眼睛卻是又圓又小,便如兩顆豆子,然而小眼中光芒四射,向段譽臉上骨碌碌的一轉,段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。但見他中等身材,額下一叢鋼刷般的鬍子,根根似戟,卻瞧不出他的年紀。一件黃袍,長僅及膝。一雙手上的手指卻是又尖又長,宛如雞爪,段譽初見到他時,只覺此人相貌醜陋,但越看越覺他五官形相,身材四肢,甚至是衣著打扮,無一不是不妥當到了極處。

  木婉清道:「你過來,站在我身旁。」段譽道:「他——他會不會傷你?」木婉清冷笑道:「憑你這點點微末道行,能擋得住『南海鱷神』一擊麼?」但見他居然奮不顧身的來保護自己,卻也不禁感動。段譽一想不錯,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,原只一舉手之勞,倒是不要惹怒了他才是,於是站到了木婉清身畔,說道:「尊駕外號叫作『南海鱷神』麼?在下這幾天裏見識了不少英雄好漢,看來尊駕的武功最是厲害。我投了幾十塊石頭打你,居然一塊也打你不著。」

  常言道:「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」,這南海鱷神性情兇殘,但一聽段譽讚他武功厲害,心下也不禁得意,乾笑了兩聲,道:「小子的本領稀鬆平常,眼光倒還不錯。你滾開罷,老子饒了你的性命。」段譽大喜,道:「那你老人家連木姑娘也一起饒了罷!」南海鱷神一雙圓眼一沉,突然踏上一步,袍袖拂處,一股勁風,將段譽拂得登登登接連退出幾步,沉聲道:「你再走上一步,老子便不饒你了。」段譽心想:「這種江湖人物說得出,做得到,我還是站著不動為妙。」

  只聽南海鱷神向木婉清道:「你就是香藥叉木婉清了,是不是?」木婉清道:「正是。久聽南海鱷神岳老爺子的威名,果然是名不虛傳。小女子身受重傷,不能向你老人家行禮了。」段譽心想:「你對我兇神惡煞一般,原來也是個欺善怕惡之輩,見到人家一狠,你便老爺子長、老爺子短的,叫個不停。」

  南海鱷神哼了一聲,道:「聽說你很有幾下玩藝兒啊,怎麼會身受重傷了?」木婉清道:「史安、秦元尊、申四娘、慧禪他們幾個圍攻我一人,我雙拳難敵八手,中了申四娘的一記鋼錐。」

  南海鱷神怒道:「不要臉,這許多人打一個姑娘兒。」段譽忙接口道:「是啊,你老人家明鑒,別說以多打少是大大的不該,只要是男人,就不該和娘兒相爭。常言道:好男不與女鬥。男子漢大丈夫,出手欺侮一個女娘們,那算是甚麼英雄好漢,江湖上傳播開去,豈不是惹人恥笑麼?」

  南海鱷神圓睜一雙小眼,點了點頭。段譽心下暗喜:「我把言語套上了他,再拚命送高帽子給他戴,且躲過了眼前這個難關再說。」卻聽得南海鱷神又問:「孫霞客是你殺的,是不是?」木婉清道:「不錯。」

  南海鱷神道:「他是我心愛的弟子,你知不知道?」段譽心中暗暗叫苦:「糟糕,糟糕!木姑娘殺了他心愛的弟子,這事就不易善罷了。」只聽木婉清道:「殺的時候不知道,過了幾天這才知道。」南海鱷神道:「你怕我不怕?」木婉清道:「不怕!」南海鱷神一聲怒吼,聲震山谷,喝道:「你膽敢不怕我?你——你好大的膽子!仗著誰的勢頭了?」

  本婉清冷冷的道:「我便是仗了你老人家的勢。」南海鱷神一獃,喝道:「胡說八道!你能仗我甚麼勢了?」木婉清道:「你老名列武林七尊,威名蓋世,豈能和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子動手?」這幾句話捧中有套,南海鰾神一怔之下,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這話倒也有理。」突然臉一沉,道:「今日便不殺你。我且問你:我聽人言道,你長年戴了面幕,不許別人見你容貌,若是有人見到了,你不殺他,便得嫁他,此言可真?」段譽大吃了一驚,只見木婉清點了點頭,不由得心下驚疑更甚。

  南海鱷神道:「你何以立下這個怪規矩?」木婉清道:「這是我在師父跟前立下的毒誓,若非如此,師父便不傳我武藝。」南海鱷神問道:「你師父是誰?這等稀奇古怪,不近人情。」

  木婉清傲然道:「我敬重你是前輩,尊你一聲老人家。你出言不遜,辱我師父,卻是不該。」南海鱷神手起一掌,擊在身旁一塊大石之上,登時石屑紛飛,幾粒石屑濺到段譽臉上,竟然甚是疼痛。段譽暗想:「一個人的武功竟可練到如此神乎其神的地步,一掌碎石成粉,若是擊上血肉之軀,別人還有命麼?」但見木婉清的眼光如一泓寒水,居然絲毫不為南海鱷神的絕世武功所動。

  南海鱷神向她瞪視半晌,道:「好,算你說得有理。那麼我要請教,尊師名諱如何稱呼?」木婉清道:「我師父叫做『無名客』。」南海鱷神沉吟道:「『無名客』?沒聽見過。」木婉清道:「當然,諒你也沒聽見過。」南海鱷神突然提高聲音,喝道:「我徒兒孫霞客是不是想看你容貌,因而致死?」木婉清冷冷的道:「知徒莫若師,你知道自己徒兒的脾氣。」

  南海鱷神素知自己這個寶貝徒兒是好色之徒,因此喪命,原亦不奇。只是他「南海派」的規矩,向來一徒單傳,孫霞客一死,十餘年的心血付諸東流,越想越惱,大喝一聲:「喂!」木婉清和段譽見他一張臉皮突轉焦黃,神情甚是可怖,沒想到一個人的臉皮顏色竟能如此迅速轉變,均是心下駭然,只聽他大聲道:「我要給徒兒報仇。」

  段譽走上一步,但隨即想起他不許自己上前,於是又倒退一步,說道:「岳老前輩,你說過不傷她性命的。」南海鱷神那去睬他,問木婉清道:「我徒兒看到了你容貌沒有?」木婉清咬牙道:「沒有!」南海鱷神道:「好!霞客這小子死不瞑目,讓我來瞧瞧你的相貌。看你到底是個醜八怪,還是個天仙般的美女。」

  木婉清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,自己在師父之前立下毒誓,倘若南海鱷神伸手來強揭面幕,自己殺他不得,難道能嫁給此人?忙道:「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,豈能作這等卑鄙下流之事?」

  南海鱷神冷笑道:「我是『三善四惡』中的『四惡』之一,惡名素著,天下皆聞,還怕甚麼?老子生平只有一條規矩,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。此外是無所不為、無惡不作。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來,不必麻煩老子動手。」木婉清顫聲道:「你真是非看不可?」南海鱷神道:「你再有囉哩囉唆,就不但要除你面幕,連你全身衣衫也剝個清光。老子去年在開封府,一夜之間姦殺九個官家小姐,你聽見過這事沒有?」

  木婉清知道今日之事已然無倖,向段譽使個眼色,促他趕快逃生,段譽搖了搖頭,只見南海鱷神鋼髯抖動,「嘿」的一聲,伸出雞爪般的五指,來抓她的面幕。木婉清一掀機括,噗噗噗,三技短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,一齊中在南海鱷神的小腹之上。那知跟著啪啪啪三聲響,三枝箭都落在地下。木婉清身子一顫,又是三枝毒箭射出,兩枝奔向他胸膛,第三枝直射面門。

  射向他胸膛的兩枝毒箭仍是如中鐵板,反彈出來,落在地下,所不同的是,如果他衣衫內暗披鐵甲,那麼毒箭射上去應當發出錚錚之聲,不會如此噗噗作響。第三枝箭將到面門,南海鱷神伸出中指,輕輕在箭桿上一彈,那箭登時飛得無影無蹤。要知木婉清這毒箭神技,發出時迅如電閃,無數好手都是未見短箭影子,便已喪命,縱然眼明手快之人,也不過是縱躍避開。南海鱷神倘若身披寶甲,短箭無法射入,那也不奇,所奇者他居然能在如此迅速的一瞬之間,伸指將短箭彈開,木婉清自行走江湖以來,從未遇到過如此厲害的人物,不由得更是嚇得心膽欲裂,急忙叫道:「且慢,你不可動蠻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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