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二三


  只見對崖上黑壓壓的都站滿了人,指手劃腳,紛紛議論,偶爾山風吹送過來幾句,都是怒罵呼喝之言,看來這些人一時無法追得過來。段譽心想:「倘若他們繞著山道,從那一邊爬上山來,咱二人仍是無法得脫毒手。」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,不由得嚇得腳也軟了,幾乎站立不定。只見崖下數百丈處波濤洶湧,一條綠的大江滾滾而過,原來已到了瀾滄江邊。江水湍急無比,從這一邊是無論如何上不來的,但敵人若是先到深谷底,然後再攀援而上,自己不會武功,終究是無法抵禦。他嘆了一口氣,心想暫脫危難,也是好的,以後如何,且待事到臨頭再說。

  於是回到木婉清身邊,見她仍是昏倒未醒,段譽正想設法相救,只見她左肩背上赫然插著一枚鋼錐,鮮血已染滿了半邊衣衫。段譽大吃一驚,適才倉皇逃命,一直沒發覺她身上受傷,這時腦中第一件想到的是,便是:「莫非她已經死了?」當即毛手毛腳的拉開她面幕,伸指到她鼻底一試,幸好微微尚有呼吸,他心想:「須得先給她拔去鋼錐,止住流血。」眼見鋼錐入肉甚深,倘是損及心肺,一拔出來立時便送了她的性命,但當此處境,別無他途可循。

  他心中暗暗禱祝:「木姑娘啊木姑娘,我只盼救你性命,但如不幸害死了你,那也是無可奈何,反正我若不救你,你也是非死不可。」伸手抓住錐柄之柄,咬緊牙關,待要使勁去拔,全身卻嚇得發起抖來,上下牙齒相擊,格格作響。只聽得對面崖上敵人的喝罵之聲隱隱傳來,段譽用力一拔,鋼錐應手而起。他不知閃避,一股鮮血噴得他滿頭滿臉都是。木婉清痛得大叫一聲,醒了轉來,但跟著又暈了過去。

  段譽死命按住她的傷口,不讓鮮血流出,可是血如泉湧,卻那裏按得住?段譽無法可施,隨手在地下拔些青草,放在口中嚼爛了,敷在她傷口之上,但鮮血一沖,立時將草泥沖開,段譽心想:「她整日價動刀弄槍,說不定帶有金創之藥。」伸手便到她懷中去掏,突然間碰到一件冷冰冰、滑溜溜的物事,他吃了一驚,急忙縮手。只見金光一閃,竄出一條小蛇,竟然便是那條金靈子。

  段譽叫道:「喂,金靈子,你莫咬我。」那金靈子居然並不傷他,其實金靈子並不懂他的說話,只是段譽身上藏有鍾靈所贈的一隻玉匣,其中所盛的物事,正是金靈子和青靈子的剋星,萬般毒蛇毒蟲一聞到它的氣息,無不帖然降服。

  段譽戰戰兢兢的再伸手到木婉清懷中,這次沒再碰到活物。他將她懷中的物事一一掏了出來,見是金梳、一面小小的銅鏡、兩塊粉紅色的手帕、另有三隻盒子。段譽見到這些閨閣之物,不禁一獃,這時方始意會到,眼前這人乃是一位姑娘,自己到她衣袋中亂掏亂尋,未免太也無禮,而這些梳鏡巾盒之屬,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卻又難以聯在一起。

  段譽揭開一隻盒子,登時幽香撲鼻,見盒中盛的乃是胭脂。第二隻盒子裝的是半盒白色粉末,第三盒則是黃色粉末,他放近鼻端嗅了嗅,白色粉末並無氣息,黃色粉末卻極為辛辣,他一嗅之下,登時打個噴嚏,心想:「不知這些是金創藥,還是殺人的毒藥?倘若用錯了,豈不糟糕。」於是伸指用力去捏木婉清的人中,過了半晌,只見她微微睜開眼來。

  段譽大喜,忙問:「木姑娘,那一盒藥能治傷?」木婉清道:「紅色的。」說了三字,又閉上眼睛。段譽再問,她便不再回答了。段譽好生奇怪,心想紅色的這一盒明明是胭脂,怎能治傷?但她既如此說,且試一試再說,總是勝於將毒藥敷在她傷口之上。

  於是將她傷口左近的衣衫撕破一些,挑些胭脂,輕輕給她敷上。段譽的手指碰到她傷口時,木婉清昏迷中仍是覺痛,身子縮了一縮。段譽安慰道:「莫怕,莫怕,咱們先止了血再說。」說也奇怪,這胭脂竟然靈效無比,塗在傷口不久,流血便慢慢少了。又過了一會,傷口中滲出淡黃色水泡。段譽自言自語:「金創藥也做得像胭脂一模一樣,女孩兒家的心思可真教人捉摸不定。」

  他累了半天,這時候心神才略略寧定,聽得對崖上諠嘩聲已然止息,尋思:「莫非他們真的從谷中攻上來麼?」於是從低窪處爬到崖邊一張,心中不禁怦怦亂跳,果是不出所料,只見對面山崖上十餘人正在慢慢向谷底攀跌而下。山谷雖深,總有盡頭,這些人只須到了谷底,便可攀到這邊崖上,看來最多過得兩三個時辰,敵人便即攻到了。段譽心想:「敵人一上得崖來,木姑娘和我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,這便如何是好?」

  他雖是絲毫不會武功,但身處絕境,正所謂困獸猶鬥,當下相度四周地勢,先將木婉清抱到一塊突出的岩石底下,以避山風,然後弓著身子,搬集石塊,聚在那低窪之處。好在這崖上到處全是亂石,沒多時便搬了五六百塊。諸事就緒之後,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閉目養神。他徹夜未睡,實已疲累不堪,稍一合眼,便欲睡去,然知敵人不久即至,卻那裏敢睡著?只聞到木婉清身上發出陣陣濃香,非蘭非麝,心想:「木姑娘的外號叫作『香藥叉』,藥叉是說她兇如惡鬼,這個『香』字,自是說她有異香。這三個字難聯在一起,可是終究在她身上聯了起來。」

  他適才試探木婉清鼻息之時,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,當時懸念她的生死,沒留神她嘴巴鼻子長得如何,這時卻不敢無端端的再去揭開她的面幕瞧個清楚,回想起來,似乎她臉上肌膚極白,至少不會是猙獰可佈。

 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,段譽若是悄悄揭開她面幕一看,她原是決計不會知道,可是段譽又想看,又不敢看,心中思潮起伏不定:「我好沒來由跟她在此同生共死,十九要同歸於盡,要是直到送命之時,還不曾見過她一面,那不是死得好冤?」但心底隱隱又怕她長相真似藥叉一般,尋思:「她若不是醜逾常人,何以當年戴上面幕,不肯以真面目示人?何況她外號叫作『香藥叉』,這個『香』字是確實的,那『藥叉』二字,想來未必會假。這位姑娘行事兇惡無比,料想也和『清秀美麗』這四個字無緣,我不看也罷。」

  一時心意難決,終於體力不支,竟爾朦朦朧朧的睡去了。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,突然間一驚而醒,急忙奔到崖邊,只見五六名灰衣漢子正悄沒聲的從這邊山崖攀將上來。只是山崖極為陡峭,上得極為艱難。段譽暗叫:「好險,好險!」拿起一塊石頭,向崖邊投了下去,叫道:「別上來,否則我可不客氣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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