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一九


  司空玄本已猜到鍾靈之父便是「見人就殺」鍾萬仇,雖聽說他逝世已久,但想來他是裝死歸隱,這時段譽如此說,更無疑心,忙道:「多謝姑娘,多謝鍾大俠。」早有手下幫眾拾起盒子,交在司空玄手中。司空玄打開盒子,聞了聞解藥,但覺有些魚腥,更有些土氣,他神農幫人人是採藥製藥的行家,司空玄更是熟識藥性,任何丸散膏丹,只須他一嗅之下,便知其中所含各種藥物的品種份量。

  這解藥是他性命之所繫,如何能不加詳察?一嗅之下,只覺其中並無半點藥味,不由得疑心大起,問道:「請問姑娘,這解藥如何用法?」段譽道:「每人服小指頭兒這麼一點,十二個時辰後便即去盡金靈子的毒性。你快將鍾姑娘放了!」司空玄道:「是!」俯身拾起一根燃著的樹枝,往段譽身上照去。

  這一照之下,照見段譽身上那黑套子東拉西扯,不但縫工拙劣,簡直就不成其為衣衫模樣,司空玄心疑更甚,踏上一步,鼻子使勁嗅了兩嗅,絲毫聞不到甚麼香氣,心想:「江湖上傳言,這香藥叉身上有一股濃冽的香氣,老遠便能聞到,『香藥叉』的外號便由此而來。難道這人是假冒的不成?」

  段譽見了他的舉止,知他已起疑心,心下暗自驚惶,只有硬著頭皮喝道:「我叫你放了鍾姑娘,你沒聽見麼?」司空玄雖然生疑,還是不敢挺撞,低聲下氣的道:「木姑娘明鑒,敝幫這許多人身中蛇毒,命在旦夕,倘若鍾大俠賜給的解藥並無靈效,咱們豈不是人人束手待斃?非是在下不遵木姑娘的號令,不過請鍾姑娘再屈駕數日,待大夥兒的蛇毒解了,咱們便即恭送鍾姑娘回府,並來向木姑娘叩謝再生之德。」

  段譽怒道:「那有這麼囉囉唆唆的!我說放人,你便放人。」一轉頭向在鍾靈身旁的一名老者喝道:「解開她的綁縛!」他心中一急,說話快了,語聲中露出男子的低沉之音。

  那老者是個十分機靈之人,火光下看到幫主的眼色,心想:「這人不知是真是假,幫主不便開罪於她,我是幫主的下屬,魯莽一些,並無大害。倘若他是真的香藥叉,仍可由幫主出面道歉謝罪,總還有迴旋的餘地。」於是大聲:「木姑娘,要放人那也不難,姑娘先得讓咱們見一見廬山真面。」段譽道:「你要見姑娘顏面,不是活得不耐煩了?」

  那老者心想:「這女子本領再大,說甚麼也只孤身一人。咱們這裏人多勢眾,難道還鬥不過她一個單身女子?只是『香藥叉』的聲名實在太大,近來武林中說得神乎其神,如若跟她說得僵了,只怕真有不測之禍,」便陪笑道:「小老兒便有十條老命,也不敢得罪姑娘,咱們一直聽到姑娘大名,心下仰慕得緊,甚盼姑娘露一手絕技,好讓大夥兒開開眼界。」

  段譽暗叫:「糟糕,糟糕!」說道:「姑娘所會的,盡是殺人的本事,這兒似乎無人可殺。」神農幫中一名貴州司舵聽得不耐煩了,大聲道:「你要咱們放人,總得露一手本事才成。」說著大踏步走了出來。司空玄這時疑心已到了九成,說道:「黃兄弟,你不妨向木姑娘領教領教。」這黃司舵得了幫主這句話,膽子更是大了,從背上拔下一柄大環刀,拿在手中輕輕一抖,刀上五個鐵環嗆啷上一陣響亮,只見他站在段譽身前軀體魁偉,一張臉上肌肉糾結,甚是雄壯威風。

  段譽心中暗道:「這一下出醜不打緊,只怕累得鍾姑娘更早死兩日。」眼見這黃司舵一臉煞氣,不自禁的倒退了兩步。黃司舵見他腳下虛浮不穩,簡直是不會武功的模樣,心想她就算會一點武功,一個女子也不會強到那裏去,跟著又上前兩步,大環刀在兩人之間虛砍一刀,刀環嗆啷啷、嗆啷啷的亂響。段譽只聽得驚心動魄,又退了三步,背心已靠在一枝大槐樹上。

  這時神農幫中上下百餘對眼睛,都是凝集在他身上,段譽這幾步一退,男子的模樣雖然不顯,不會武功的底子已是暴露無遺。諸幫眾許多人都竊竊私議:「這娘兒似乎武功不強。」「你知道甚麼!人家是真人不露相,故意裝的。」「她可像是怕了黃司舵。」「咱們給她來個一擁齊上,她是雙拳難敵百手。」

  司空玄道:「木姑娘,你教訓咱們這個黃兄弟,只不過請姑娘手下留情,點到為止,別傷了他的性命。」段譽道:「我不會甚麼點到為止。一動手便殺人,姓黃的,你乖乖的走開罷!」他這幾句雖仍然說得傲慢非凡,語音卻已發顫,洩露了他心中恐懼之情,黃司舵喝道:「隨你的便,姓黃的性命原是從刀槍上撿來的。」說著豎刀一立。

  段譽道:「我只須手一揚,你就沒命了,我勸你還是小心點兒的好。」那黃司舵道:「姑娘請賜招。」他見段譽雙足微微發抖,大環刀一招「開門見山」,向段譽前胸劈了過去,只是「香藥叉」的威名實在太大,這一招乃是虛招,刀鋒距段譽胸口將及五寸,右腕一抖,那刀斜斜劈去,嗤的一聲,將段譽左肩黑衣削去了一片。段譽大吃一驚,他這時後心靠在槐樹之上,已是再無可退,心道:「我命休矣!」叫道:「鍾姑娘,你——快逃命罷!」

  鍾靈和木婉清相識已久,一見段譽身材、形狀、言語、舉止,無一與木婉清不是大異,早知他冒牌,只是沒認出是誰,聽他臨危時一這聲呼叫,失聲道:「你——你是段——」只見黃司舵的一刀,又將段譽右臂的衣衫劈去了一塊。他哈哈大笑道:「香藥叉,姓黃的今日得罪,要瞧瞧你的花容月貌,到底是美若西施,還是醜如藥叉。」旁邊一名幫眾笑道:「她名叫藥叉,定是個藥叉婆了,否則老是蒙住了臉幹甚麼?」

  眾人見黃司舵兩刀得手,段譽手忙腳亂,不禁顧忌盡去,說話刻薄起來。眾人嘲笑聲中,黃司舵一招「玉龍斜飛」大環刀往段譽臉上的面幕削去。段譽急忙向後一仰,雙手順勢舉起,突聽得砰的一聲,黃司舵一個龐大的身軀往後便倒,跟著噹的一聲,大環刀脫手飛出數丈之外,刀上鐵環嗆啷啷,嗆啷啷的亂響不休,看黃司舵時,只見他仰天躺在地下,額頭上釘著一技黑色短箭,一動也不動了。

  神農幫中諸人大駭之下,早有兩人搶將過去,一探他的鼻息,竟然已是氣絕身亡。這兩人素來和黃司舵情若兄弟,驚怒交集,各挺兵刃向段譽撲了過去,身子尚在半空,嗤的兩聲輕響,那二人從空中摔將下來,滾成一團,扭曲了幾下,隨即不動了。神農幫一陣大亂,有人大聲叫道:「眾兄弟,咱們四面圍攻,大夥兒齊上,瞧這妖女的暗器殺得光咱們麼?」眾人敵愾同仇之下,膽子大增,二十餘人圍著段譽,前後左右的欺了過來。

  段譽四下一看,只見前面是人,後面是人,左右均是敵人,各人面目猙獰可怖,手中兵刃閃閃生光,嚇得早已獃了。不料這二十餘人沒走到段譽身邊一丈之內,但聽得嗤嗤嗤暗器橫空,砰砰砰身體落地,瞬息之間,二十餘人一齊倒斃。這二十餘人乃是神農幫中的精銳,轉眼間盡數就殲,司空玄如何不大為震驚?何況先前已有近二十人為金靈子咬傷,餘下的均是不過三四流腳色了。

  司空玄咬牙切齒的道:「香——香藥叉,你名不虛傳,果然是好辣的手段。」段譽做夢也想不到這些來攻的敵人,竟會突然倒斃,顯是暗中有人做了手腳,相助自己,但四下裏空蕩蕩地,如何能有人隱伏相助?他見這許多人剎時慘死,心中頗為不忍,說道:「司空幫主,這——這是你逼著我——我幹的,我——我實在——實在很是過意不去。」

  司空玄怒道:「老夫性命一條在此,你要殺要剮,悉從尊便。神農幫在司空玄手裏全軍覆沒,老夫原也不想活了。」段譽歉然道:「我絕不想傷你,你——你快將鍾姑娘放了罷。」他心中一動惻隱之情,語氣溫和,和木婉清那冷冰冰的語調更是不相同,但司空玄急怒之下,眼見他將自己手下眾好手大加屠戮,殺得一個不留,那裏還留神他是男是女,是真是假,當下大聲說道:「左右是個死,趙司舵,將這個姓鍾的女娃兒殺了!」

  那姓趙的司舵應聲而前,舉刀往鍾靈頸後劈去,嗤的一聲,短箭到處,趙司舵仰後便倒,一刀砍在自己的臉上。他刀劈鍾靈之時,原已料到香藥叉要發箭阻攔,刀子雖向鍾靈砍去,雙眼卻是目不轉睛的望著段譽,只待他右手一動,便即伏地閃避,那知這短箭之來,竟是事先無半點朕兆——

  適才諸幫眾向段譽圍攻,混亂中短箭飛來,各人都沒看清這時那趙司舵,突然斃命,更如電射雷劈一般,誰都無法知道毒箭從何處射來。諸幫眾無不嚇得獃了,有幾個特別膽小的,雙膝酸軟,或跪或坐,竟是無法直立。

  段譽指著一個中年漢子,道:「你去把鍾姑娘放了。」那漢子知道若不聽命,轉眼便如趙司舵一般慘遭橫死,神農幫幫規雖嚴,總是先顧眼前性命要緊,當下顫巍巍的走將過去,拔出短刀,將鍾靈手足綁著的繩索割斷了。他自始至終,不敢向司空玄望上一眼。鍾靈得脫束縛,走到司空玄面前,說道:「取出盒中解藥,將金盒還我。」司空玄雖對解藥的效用大起疑心,還是將「藥物」挖了出來,盛在手裏之中,將金盒還了給她,心下不住盤算,如何應付那香藥叉的毒箭。

  鍾靈接過金盒,伸出手掌,說道:「拿來!」司空玄道:「拿甚麼?」鍾靈道:「段公子去給你求得解藥,你這斷腸散的解藥呢?」司空玄心念一動,已有計較,說道:「取藥!滿江紅,空工!江城子,臥目!念奴嬌,缺丑!髮星星、皂底!」接連念了七八種藥物,他手下兩名幫眾從藥箱中取出藥物。

  段譽和鍾靈均不知他念的是甚麼咒語,段譽還聽到其中有好幾個詞牌名字,鍾靈卻是半點也不懂了,原來那都是神農幫中藥名的隱語,至於空工乃是二字,因「工」字空了中間一直,便是「二」分,「臥目」是「四」,「缺丑」乃「五」,「皂底」為「七」,都是藥物份量。這些藥物有的是膏,有的是散,一名幫眾將幾種藥物混和後,用牛皮紙包好。司空玄道:「交給鍾姑娘。」鍾靈接了過去,說道:「此藥若無效用,殺得神農幫雞犬不留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