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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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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七回 異想天開 木婉清道:「哼!一個半點不會武功的文弱書生,有甚麼來頭?最多不過是『見人就殺』鍾萬仇未過門的女婿。」鍾夫人臉上一紅,道:「咱們是江湖草莽的人家,那能高攀段公子了?絕不此事。」木婉清道:「幸虧他不是江湖中人,倘若他會一點武功,我早就將他一劍殺了。」 說話間記起自己曾答應過金大鵬不殺段譽,又道:「總算這小子也有一點兒好處,他得知有人要想加害於我,快馬加鞭的來向我報訊。秦元尊等人圍住了我,他居然妄圖護我出險。嘿嘿,只可惜空有俠義之心,卻無俠義之能。」她說到這裏,言語稍和,又道:「鍾夫人,這小子的良心比你好得多,你得知青松道人他們圍攻我的陰謀,居然命鍾福來借了我的黑玫瑰去,好教我失了良駒,脫身不得,好毒計,好毒計!」 鍾夫人道:「我只不過一念之私,心懸愛女,絕無相害姑娘之意。秦元尊、青松一干人決計動不了姑娘一根毫毛,咱夫婦早就瞧得一清二楚。我看青松死氣已透華蓋,也曾勸他千萬不可自尋死路,只怕這時候他早已命喪姑娘劍底了。」其實她是事後的推測之辭,木婉清既是安然無恙,青松的武功又遠不及秦元尊、金大鵬、彗禪等人,想必是最先遭殃之列。木婉清冷笑道:「你眼光倒準。」身形一晃,欺到段譽身邊,抓起縛著手足的帶子,提起了他身子便走。 鍾夫人叫道:「木姑娘,我有一事相求,請聽我一言。」木婉清轉頭冷冷的道:「你憑甚麼來求我?你求甚麼,我不答應甚麼。乘早還是不出口的為妙。」鍾夫人一怔之下,木婉清已提了段譽,揚長而去。 她從墳墓的入口處回了出來,推好墓碑,呼來黑玫瑰,將段譽放上馬鞍,便即躍上馬背。一路上木婉清幾次跟段譽說話,他始終不理不睬,想起這女子昨夜虐待自己手段的厲害,兀自心有餘悸,卻也不敢觸動她的怒氣。那馬跑馳了半天,兩人總算相安無事。 到得中午時分,段譽內急起來,想要木婉清放他解手,但雙手被縛,無法打手勢示意,何況縱然雙手自由,這手勢實在也不便打,只得說道:「我要解手,請姑娘放了我。」木婉清道:「好啊,現下你不是啞巴了?怎地跟我說話了?」段譽道:「事出無奈,不敢褻瀆姑娘,姑娘是『香藥叉』,我倘成了『臭小子』,豈不大煞風景?」木婉清忍不住「嗤」的一聲笑,心想事到如今,只得放他,於是拔劍割斷了縛住他手足的帶子,自行走開。 段譽給她縛了大半天,手足早已麻木不仁,動彈不得,在地下滾動了一會,方能站立,解完了手,見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,甚是馴順,心想:「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」悄悄跨上馬背,黑玫瑰也並不抗拒。段譽一提馬韁,縱馬向北奔馳。木婉清聽到馬蹄之聲,追了過來,但黑玫瑰奔行神速無比,木婉清輕功再高,也追他不上。段譽拱手道:「木姑娘,後會有期。」只說得這幾個字,黑玫瑰已竄出二十餘丈之外。回過頭來,只見木婉清的身子已被樹木擋住,段譽得脫這女魔頭的毒手,心下快慰無比,口中連連催促:「好馬兒,乖馬兒!快跑,快跑!」心想這時木婉清便發射暗器,也打不到自己了。 黑玫瑰奔出里許,段譽心想:「耽擱了這麼一天,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鍾姑娘?我這當兒是去大理呢,還是逕赴無量山?」正遲疑間,忽聽得身後遠遠傳來一聲清嘯。曼長激越,聲振林木。黑玫瑰聽得嘯聲,立時掉轉馬頭,從來路奔了回去。段譽大吃一驚,忙叫:「好馬兒,乖馬兒,不能回去。」用力拉韁要黑玫瑰轉頭。不料黑玫瑰的頭雖被馬韁拉得偏了,它身子還是筆直的向前直奔,全不聽段譽的指揮。 瞬息之間,黑玫瑰已奔到了木婉清身前,直立不動。段譽哭笑不得,神色極是尷尬。木婉清道:「我曾答應過金大鵬,不傷你的性命。現下你意圖叛我,私自逃走不算,還偷了我的黑玫瑰去,我答應過金大鵬的話,可從此不算數了。」 段譽跳下馬來,昂然道:「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給我的,我並沒還你,可算不得偷。你要殺便殺,我段譽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,用不著領誰的情。」 木婉清將長劍從鞘中抽出半截,冷冷的道:「你如此大膽,難道我真的不敢殺你?你倚仗誰的勢頭,一再挺撞於我?」段譽道:「我對姑娘事事無愧於心,要倚仗誰的勢頭來了?」 木婉清兩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,段譽和她目光相對,毫無畏縮之意。兩人相向而立,凝視半晌,唰的一聲,木婉清還劍入鞘,喝道:「你去罷!你的腦袋暫且寄存在你脖子上,幾時姑娘高興,隨時來取。」段譽本已拼著必死之心,沒料到她竟會放過自己,一怔之下,一句也不多說,逕自一跛一拐的去了。木婉清瞧著他的背逐漸遠去,心想:「如此倔強的男子,當真是天下少見。多少武功高強的人物,在我面前嚇得魂不附體,這小子竟是半點也不害怕。」 段譽走出數十丈,仍不聽見馬蹄之聲,回頭一望,只見木婉清兀自怔怔的站著出神,心想:「多半她又在想甚麼歹毒主意,像貓耍耗子般,要將我戲弄個夠,這才殺我。好罷,反正我也逃不了,一切只好由她。」 那知他越走越遠,始終沒聽到木婉清騎馬追來,他連走幾條岔道,這才漸漸放心,他心下稍寬,頭臉手足擦破處便痛將起來,自言自語道:「唉,這位姑娘脾氣如此古怪,說不定父母雙亡,一生遭逢過無數不幸之事。也說不定她相貌醜陋無比,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,倒也是個可憐之人。」心下尋思:「我如徒步而往,只怕沒到大理,就已毒發而死了。鍾姑娘苦待救援,渡日如年,她如見我既不回去,她父親又不來相救,只道我沒給她送信。好歹我得趕到無量山去,和她死在一塊,好教她知道我不負之意。」 心意已決,當即辨明方向,邁開大步,趕向無量山去。這瀾滄江畔荒涼已極,連走數十里也不見人煙。這一日他唯有採些野果充飢,晚間便在山坳中乾燥處亂睡了一覺。第二日午後,重渡瀾滄江,將近黃昏,到了一個小市鎮上。他懷中所攜銀兩,早在湖中漩渦內失去。自顧全身衣衫破爛不堪,肚中又十分飢餓,想起帽上所鑲的一塊碧玉,乃是極貴重之物,於是扯了下來,拿到鎮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。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,但這鎮上只有這家米店較大,那店主見他氣概軒昂,倒也不敢小覷了,只是不識得寶玉的珍貴,只肯出三兩銀子相購。段譽也不理會,取了三兩銀子,到飯鋪中吃了個飽,想去買套衣巾,這小鎮上卻無沽衣之肆。正為難間,忽見飯鋪旁的一塊空地之上曬著兩疋黑布。 突然之間,段譽心念一動,記起鍾夫人要冒充「香藥叉木婉清」的名字去救女兒的事來,尋思:「我何不扮潑辣婆娘,去嚇司空玄一嚇?最多不成功,左右仍是個死。倘若能嚇倒司空玄豈不妙哉!」他是少年人的心性,想到幹便幹,當下使八錢銀子買了一疋布,借了剪刀針線,在飯鋪的後院中裁剪縫綴起來,他生平只會讀書寫字,手中拿了這枚針,當真是沉重之極,好在他也不是真的要縫甚麼衣服,只將黑布裹在身上,密密層層的全身遮沒,那裏多了,便剪去一塊,那裏露出空隙,便縫上幾針。如此忙得滿頭大汗,飯鋪中人也不理他,天色一黑,自行去睡了,段譽仍在院子中縫個不休。 縫到初更時分,段譽自覺大功告成,將這件布袋套在身上,居然也沒露出半點肌膚,一對黑布手套也是粗具規模,總算十根手指能各自分開。他心下十分得意,將這套黑衣套在身上,回憶木婉清那冷冰冰的聲響語調,逼尖了嗓子試說幾句,自知決計不像,但想司空玄未必聽見過木婉清親口說話,反正是大膽妄為,像不像也顧不得了。又想木婉清身上尚有一柄長劍,但自不會使兵刃,少一件東西便少一分破綻。當下一切就緒,盤算了幾遍對付司空玄的方策,離開飯鋪,便往無量山中走去。 這市鎮已在無量山山腳之下,段譽乘著月色,覓路而行。走了約莫兩個更次,遠遠望見對面山坡上繁星點點,燒著一堆堆火頭,知道是神農幫駐紮之所,於是對著火光邁步而前。離中央的火堆尚有數十丈時,黑暗中一人突然躍去,手中鏈子槍一舉,喝道:「來者何人?幹甚麼的?」段譽冷笑一聲,尖著嗓子冷冷的道:「司空玄呢?叫他來見我。」那人在月光下見段譽全身裹在黑布之中,只露出了一雙眼睛,不禁一獃,想起了近來轟傳江湖的一個女魔頭的形狀,顫聲道:「你——你是香藥——」 段譽怒道:「我名字是你叫得的麼?」那人為香藥叉的威名所懾,竟是不敢還嘴,戰戰兢兢的道:「司空幫主受了點傷,不便行動,請——請姑娘移步。」段譽手中捏了把汗,心下暗暗好笑:「我今日竟成了甚麼姑娘啦。」鼻中哼了一聲,學的全是木婉清的神氣,道:「也罷!」跟著那人身後慢慢走去。他知道腳下走得越慢,越是不易露出馬腳。 到得火堆之前,只見地下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地,均是被金靈子咬傷了的神農幫中人。鍾靈手腳都被反縛在背後,一見段譽,心下大喜,呼道:「婉姊姊,你來救我啦!」司空玄這幾天來苦受折磨,神智本已有些迷迷糊糊,見到段譽的模樣,原已猜到是名震江湖的香藥叉到了,聽得手下人稟報,再加鍾靈這一聲呼叫,更無懷疑,當下支撐著站了起來,雙手扶著兩名幫眾的肩頭,說道:「在下誤受蛇毒,不便行禮,姑——姑娘恕罪。」段譽尖聲道:「鍾姑娘是我朋友,你知不知道?」司空玄道:「在下確實不知,多有冒犯。」段譽道:「快將她放了。」 司空玄雖是震於香藥叉的威名,料想自己縱然完好無恙,也不是她的敵手,但鍾靈一放,若無解救金靈子蛇毒的解藥,自己和幫中兄弟轉眼間便得斃命,在這生死關頭,便天大的事也顧不得了,說道:「姑娘可有解救這蛇毒之藥?」 段譽從懷中取出一隻金鈿盒子來,那原是鍾夫人交給他之物,他在飯鋪中時,已將盒中的紙片取出,拿些魚肉飯粒搗爛了,再加些爛泥調勻,滿滿的裝了一盒,說道:「這是『見人就殺』鍾萬仇的獨門解藥,他肯施捨給你,真是你的造化。」說著將盒子擲在地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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